王阳明《答徐成之》,阿信立人研究班共读文章
(2013-06-04 09:5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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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朱熹徐成之立人大学 |
分类: 立人学堂 |
王阳明答徐成之[1]
文/(明)王阳明,注释/ 阿信
承以朱、陆同异见询。学术不明于世久矣,此正吾侪今日之所宜明辨者。细观来教,则与庵之主象山既失,而吾兄之主晦庵亦未为得也,是朱非陆,天下之定论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吾兄之争,与庵亦岂能遂行其说乎?
故仆以为二兄今日之论,正不必求胜。
务求象山之所以非,晦庵之所以是,务本极源,真有以见其极微得失于毫忽之间。若明者之听讼,其事之曲者,既有以辩其情之不得已,而辞之直者,复有以察其处之或未当。使受罪者得以申其情,而获申者亦有所不得辞其责,则有以尽夫事理之公,即夫人心之安,而可以俟圣人于百世矣。
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与义理之正何啻千里,而有何是非之论乎!凡论古今得失,决不可以意度而悬断之。今与庵之论象山曰:“虽其专以尊德性为主,未免坠于禅学之虚空,而其持守端实,终不失为圣人之徒。若晦庵之一于道问学,则支离决裂,而其循序渐进,非复圣门诚意正心之学矣。”吾兄之论晦庵曰:“虽其专以道问学为主,未免失于俗学之支离,而其循序渐进,终不背于大学之训。若象山之一于尊德性,则虚无寂灭,非复大学‘格物致知’之学矣。”[2]
夫既曰“尊德性”,则不可谓“坠于禅学之虚空”,“坠于禅学之虚空”,则不可谓“尊德性”矣。既曰“道问学”,则不可谓“失于俗学之支离”,“失于俗学之支离”,则不可谓之“道问学”矣,二者之辩,间不容发。
然则二兄之论,皆未免于意度也。昔者子思之论学,盖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问学”之一语。即如二兄之辩,一以“尊德性”为主,一以“道问学”为事,则是二者固皆未免于一偏,而是非之论尚未有所定也,乌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为乎?故仆愿二兄置心于公平正大之地,无务求胜。
夫论学而务以求胜,岂所谓“尊德性”乎?岂所谓“道问学”乎?以某所见,非独吾兄之非象山、与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与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
稍暇当面悉,姑务养心息辩,勿遽。
(二)
昨多奉答,适有远客酬对纷纭,不暇细论。姑愿二兄息未定之争,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无丝发之憾,而后可以及人之非。早来承教,乃为仆漫为含糊两解之说,而细度辞旨,若有阴助与庵而为之地者,读之不觉失笑。曾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常以为君子论事当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动于有我,则此心已陷于邪僻,虽所论尽合于理,即已亡其本矣。尝以是言于朋友之间,今吾兄云尔,敢不自反其殆陷于邪僻而不觉也?求之反复,而昨日所论实未尝有是。则斯言也无乃吾兄之过欤?虽然,无是心而言之未尽于理,未得为无过也。仆敢自谓其言之已尽于理乎?请举二兄之所是者以求证。
与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极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体”,曰:“万物皆备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
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词,“觉悟”之说虽有同于禅氏,然禅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敢以察之乎?
是与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倾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者乎?
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释考辩,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而无所谬。
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敝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于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必尽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复之辩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于求胜也。一有求胜之心,则已亡其学问之本,而又何以论学为哉!
夫君子之论学,要在得之于心,众皆以为是也,苟求之心而未会焉,未敢以为是也。众皆以为非也,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为非也。
心也者,吾所得于天地之理也,无间于天人,无分于古今。苟尽吾心以求焉,则不中不远矣。学也者,求以尽吾心也。是故尊德性而道问学,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与心而维外信于人以为学,乌在其为学也已![3]
仆尝以为晦庵之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与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粗石[4]之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
夫晦庵折中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旨于天下,其嘉惠后学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议者。而象山辩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
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仆与晦庵亦有罔极之恩,岂欲操戈而入室者?
顾晦庵之学,既已若日星之彰明于天下,而象山独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将亦不能一日安享于庙庑之间矣。此仆之至情,终亦必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为两解之说以阴助于与庵”?
与庵之说,仆犹恨其有未尽也。
夫学术者,今古圣贤之学术,天下之所共有,非吾三人者所私有也。天下之学术,当为天下公言之,而岂独为与庵地哉!兄又举太极之辩,以为象山“于文义且有所未能通晓,而其强辩自信,曾何有于所养。”夫谓其文义之有未祥,不害其为有未详也,谓其所养之未至,不害其为未至也。学未至于圣人,宁免太过不及之差乎!而论者遂欲以是而却[5]之,则吾恐晦庵禅学之讥,亦未免有激于不平也。夫一则不审于文义,一则有激于不平,是皆所养之未至。昔孔子,大圣也,而犹曰“假我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 仲虺之赞成汤,亦惟曰“改过不吝”而已。所养之未至,亦何伤于二先生之为贤乎?此正晦庵、象山之气象,所以未及于颜子、明道者在此。
吾侪正当仰其所以不可及,而默识其所未至者,以为涵养规切之方,不当置偏私于其间,而有所附会增损之也。夫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过也必文。
世之学者以晦庵大儒,不宜复有所谓过者,而必曲为阴饰增加,务诋象山于禅学,以求伸其说。且自以为有助于晦庵,而更相倡引,谓之扶持正论。不知晦庵乃君子之过,而吾反以小人之见而文之。晦庵有闻过则喜之美,而吾乃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也。
晦庵之心,以圣贤君子之学期后代,而世之儒者,事之以事小人之礼,是何诬象山之厚而待晦庵之薄耶?
仆今者之论,非独为象山惜,实为晦庵惜也。兄视仆平日于晦庵何如哉?而乃有是论,是亦可以谅其为心矣。
惟吾兄去世俗之见,宏虚受之诚,勿求其必同,而察其所以异;勿以无过为圣贤之高,而以改过为圣贤之学;勿以其所未至者为圣贤之讳,而以其所常怀不满者为圣贤之心;则兄与与庵之论,将有不待辩说而释然以自解者。
孟子云:“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
惟吾兄审择而正之!
注:此文《答徐成之》选自《王阳明全集》(第三集),第843-848页,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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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却”字原文为“上草头下盍”,新华字典、康熙字典均未收此字,阿信参考上下文,用“却”字,盼望知道此字的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