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记忆里的芬芳(吴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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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记忆里的芬芳
湖北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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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辞世已近二十年,她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已渐模糊。但,在每年端午之月的夜里,我却常常能感觉到,她有从我的梦中走出,用枯槁如树枝的手,醮着雄黄酒,给我抹红疹子。
那刺鼻的雄黄酒,在奶奶手指的按压下,在红疹处凉浸,渗入我的肌肤,氤氲成最美的芬芳,包裹住幼小的我的全身,让我安静入眠。
在童年,我有不幸的事儿发生。那是我不足1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让我得病的祸首是一块油布。在我懂事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妈妈因这块油布而责备父亲的话语。因此,我知晓了,为什么我每天要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挠——我全身长小红疹,且这种红疹粒特别的痒——那是我在一块油布上玩耍的结果。
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中国,农村还实行着大公社制度。某天傍晚,从长江边公社地上劳作回来的爸爸,带回来一张桌面大小的油布——那是泊在江边的货船上的工人,在向村里购买土豆后丢弃在河边的。父亲见其外表光滑,便拾了带回了。他把油布往堂屋地上一丢,便把我抱过去,让我在油布上爬玩。
听妈妈说,当天夜里,我便全身起了红疹子,又痒又疼。后来,爸、妈带我到医院去看,医生说这是细菌感染了——细菌正来自那块油布。医生开了好多药,但都不见效。红疹出奇的痒,我没日没夜地哭闹。因没有好的药物能止痒,奶奶便用手给我挠、挤,用酒洗,挤出来一点小黄水后疹子会结痂,痂好后又挠、再挤。总知,很长一段时间,我全身没有一处好皮肤。
连自己姓名都不会写的奶奶,在我因痒而哭的时候,她也老是跟着掉眼泪,并骂她的儿子害了自己的宝贝孙子,边骂边给我挠痒,边说:“娃儿,不哭;娃儿,不哭。奶奶帮你挠……”
不知何时,奶奶听人说,抹雄黄酒能止痒袪疹——而且只能用端午月的雄黄酒抹,才有这个效果。于是,奶奶掐指计算着日子,专等端午月的到来。
出生于辛亥革命那年的奶奶,在不足七岁的时候,就到陈家湾幺姑沱老吴家做童养媳,成年后为老吴家生育三女一男,父亲是她40岁那年给老吴家生的根儿。我则是妈妈头胎生的,一出生便得到奶奶的悉心照顾。然而,由于爸爸的疏忽,我在油布上玩耍的后续痛苦,竟然让大字不识的奶奶练就一用手指计算时日的方法,而且似乎是计算的农历时日。
定是在头端午(我们这里,端午有三节,头端午是五月初五,大端午是五月十五,未端午是五月廿五)那天吧,奶奶开始制雄黄药酒。
她先将从医院买的半斤左右的雄黄块,抓一把放在一个石舂里,然后用一个圆柱状的石碓不停地舂捣,捣磨雄黄块成粉末状。我蹲在石舂旁,看着一坨一坨的雄黄晶体块变成小块、终成殷红的粉末。奶奶再用一个碗,将捣好的雄黄末盛着备用。爸爸则将事先购买的高浓度的高梁酒(一般情况下有3斤)倒入一个玻璃酒罐,将捣好的雄黄粉沫,从罐口倒入,粉沫入酒时,酒瞬时红如血。奶奶盖紧罐口,将酒罐上下抖动左右摇晃,直到雄黄粉均匀地融入酒里。
而后,奶奶要将这个酒罐放到道场边的一个大石滚顶的平台上,在太阳下晒10天左右。我记得,那个平台有点儿高,奶奶身子矮,又是小脚,放不上去,得用凳子。于是,奶奶先将酒罐置于一侧的桌子上,然后脱了鞋,脚踩上板凳。我看到奶奶的小脚长居然没有板凳的横面宽,小裹脚站在板凳上,如蜻蜓点水。而后,她弯腰将放在桌子上的酒罐抱起,移到石滚平台上。
这事儿,本来爸爸是可以做的。但奶奶却不让。她说,怕爸爸的手脏了酒罐,雄黄酒的药效低了——谁叫爸爸不先让妈妈把那块油布洗一下,就将我抱上去坐了呢!
放稳酒罐后,奶奶拉着我,站在石滚旁,先是告诫我不要贪玩用竹竿去捅,再是她对着酒罐说些“菩萨保佑”等我不懂的话。
大约在平台上晒了有些日子吧,可能是在大端午——五月十五的那天吧,奶奶将酒罐移入屋里。她用12个小瓶子,将晒好的雄黄药酒分装。每当我身上红疹子痒时,奶奶便打开一个药瓶,用手指醮着雄黄酒,抹涂我的疹点。
除了用雄黄酒抹,奶奶还在端午之月,用艾草和草蒲煮水,给我洗大澡。
自我记事起,奶奶是不下田的,因为她裹了脚。奶奶的裹脚,一直让我好奇。记得,奶奶也曾给我讲她小时被老太裹脚的情景。她的回忆,似乎没有对老太的怨恨,反而是感激。感激老太在给她裹脚时用了好布,好料;感激老太裹脚手艺的好,让做儿媳的她脚裹得外形美巧,且穿鞋走路脚不痛不偏。但正因为裹了脚,下不了地,她只负责在家里做饭洗衣、生娃照顾娃、照顾男人。于是,在需要艾草和草蒲煮水的时日,她便支使爸爸去山野里寻。
在爸爸出门前,奶奶一再对爸爸说:“你一定要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将那些还有劲、叶没有蔫的艾草给我弄来;菖蒲要皮黄叶绿的。”为什么要选正午的时间去摘呢?奶奶是听谁说非要选这个时间的艾草和菖蒲呢?我小时候没有问她,读初中时没有问她,读高中时更没有问她……正当我想听她说的时候,她却已是驾鹤西去了!
我终于是在她的孙儿能自己获得知识的时候,懂得了她非要自己的儿子,在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时去寻艾草和菖蒲的原因了!
古人认为,端午日午时,三午相重,视为极阳时分,最能辟阴邪。夏季是阴阳二气相争的时节,阳动于上、阴迫于下,午月纯阳正气,乃阴邪之所惧。仲夏端午阳气旺盛,万物至此皆盛,是草药一年里药性最强的一天,天地纯阳正气汇聚。因此,端午这天正午时分采的草药祛病最为灵验、有效。
天,奶奶是怎么知晓这些知识的,她可是大字不识一个呢!
奶奶还把端午之月多采的艾草、菖蒲晾干,分成多份,用塑料口袋封装。在每次,我身上出疹子多时,她便煮一大脚盆艾蒲水,让我坐在里面泡澡。
如此,我全身长红疹的病症,就在奶奶长年的呵护下,悄然消减着——出红疹的时日,一年中越来越少;红疹的个数,也一次比一次少。终于,在我离开奶奶去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在奶奶再也没有做雄黄酒的时日,病症完全治愈了。
在我身上的红疹渐少的日子里,我的奶奶也从古稀跨过杖朝走向耄耋之外,岁月剥蚀着的身子骨也越来越瘦弱:从能走一两里路站在土岭包看着我们上下学,到只能在竹林旁等候,最终要躺在床上……
终于,风烛残年的奶奶没能熬过2006年的盛夏,在某天下午,闭眼离我们而去。一晃,这位夜里睡着了手还在为孙儿摇蒲扇打夜蚊子的老人,这位长年累月给孙儿抹雄黄酒的老人,离开我已有近二十年了!
我那被雄黄酒抹过的身子,愈后再也没有被类似的病侵扰过。我要感谢奶奶,是她的爱,让得怪病的我,得到最幸福的呵护。经她手抹在我身上的雄黄药酒、艾草和菖蒲等的异香,已融入我的身体,成为血液的一部分,在我的生命长河里流淌。
我知道,那是我最爱的奶奶赐予我的最幸福的芬芳。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奶奶的魂灵!
注:此文专为我可敬的奶奶而做,已有些时日。幸得《三峡文学》编辑青睐,于2024年端午节前刊发于《三峡文学》2024.5下月刊,居“美文”之首篇,并在封面上推荐。辑于此,一是向《三峡文学》杂志社表示谢意,二是再忆奶奶之爱,以飨生活之时日,感恩奶奶之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