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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黄米年糕黍馥郁时光情感 |
分类: 感悟随笔 |
说来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春节前,跟他回山东泰安省亲。到家的第二天,婆婆说:咱们做糕吃吧,我都准备下了!
原来是用一种大黄米做糕,跟北京市场的糯米年糕不同。
大黄米粗看很像小米,但颗粒偏大,熟了有黏性,属于“黍”类;而小米是没有黏性的,属于谷类。婆婆熬八宝粥常添加大黄米,粥的质地更佳。后来内蒙与东北交界的朋友告诉我,她们那边过年时就做黄米面蒸糕,一层芸豆一层黄米面码起来,蒸好后冻在屋外的缸里,随吃随热,相当好吃。
婆婆拿出小米和大黄米对比着,给我扫了盲,顺便指点我一招:怎么识别被染了色的小米——将手指头插入小米堆里,再拿出来,手指上沾满粉屑的是没有染过色的,且小米越新鲜,手上的粉屑越多;要是染过色的或是已经陈旧的小米,手上会比较干净,不要买。
如此实用的攻略,堪称秘笈,倘若我今后要编一本《婆婆妈妈一招制敌》,会记得把这条收录其中。
婆婆已将大黄米筛好,干净无砂,接下来要做的事居然是去磨面!不是去电动的磨面机那里,一按电钮操作完毕,公婆说:机器运转起来会发热,黄米面的香气就损失了,咱们去石磨上推!
这项活动对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妞儿来说是有吸引力的,我们带上扫面的炊帚之类的家伙什儿就去了。
想不到,离泰安火车站也就几百米的热闹街巷,拐进一片像是城中村的地方,九十年代末了,竟然还留存着一台完整的、且仍被人使用着的石磨。婆婆细心地清扫台面,说之前应该是有人刚磨过黄豆,盘面有点油性……
我已经喷着响鼻、尥着蹶子,跃跃欲试地酝酿着要当一回推磨牲口了,虽然给我的定位更多是玩。推了几圈,就凭着耐性坚持了,一方面当牲口原地打转实在枯燥无趣,一方面那根粗棒的位置不上不下,胳膊使不上力又绊着腿,很是别扭。
几人轮换着推,推啊推。鱼偶是条好牲口。
我和鱼偶在磨上的时候,公公指着旁边沿街的一排门窗紧闭、低矮粗陋的小房子对婆婆说:这些门店可不一般,都是洗头房,这开洗头房的奇怪着哩,只给男的洗,不给女的洗,你说说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公公的嗓门一贯响亮,婆婆赶紧“嘘”声制止他,不希望惹出事端。
轮到我下来歇着了,公公又指着门窗紧闭、低矮粗陋的小房子给我说了一遍:这些门店可不一般,都是洗头房,这开洗头房的奇怪着哩,只给男的洗,不给女的洗,你说说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只是笑,公公的正直耿直很可爱。彼时北京的洗头房洗脚房艳色欲流,夜晚走过附近某条街,可以看见昏暗幽然的奇异灯光下,身着高开衩裙装的浓妆年轻女子面对落地门窗,微张着双膝,倦慵迷离地靠坐在沙发上,风骚惹眼,犹如橱窗中展览的尤物……我们早就见惯不怪了。想必现在泰安的相关行业已经有了为女人提供服务的项目,不过还是不让公公知晓的好。
上午的时光就消磨在磨上了。
下午和面,挑甜度高的干红枣,抠去核儿,煮软,然后连汤带枣浇进大黄米面里,反复揉按均匀。枣皮儿碎在深黄色的面团里,星星点点,枣肉与黄米面全然混为一体分辨不出来了,甘甜的枣香氤氲着面盆,弥漫在屋子里。隐隐的期待即将成形了。
晚上蒸糕。用干菜叶铺垫在箅子底部,揉搓成形的黄米面团码上去,一口硕大的柴锅吐出热腾腾的蒸汽,公公守在旁边舒缓而有节奏地拉着风箱。这都是从老家带来的,砌在前院阳台外的小房里,专用来做几种特殊食物。
相当于一家人的合作,这时候我帮不上忙,只是看着公公婆婆、大姑子、妯娌里里外外地接应。
糕出锅了,趁热挑上一筷子,黏糯糯拉得很长,烫牙沾嘴,淳实的黍谷甘香与枣子的甜郁果香融裹在一起,绵软悠长。
糕凉下来后,婆婆把它切成一厘米厚的片儿,用微油煎着吃,外皮稍酥脆,内里软糯。临别山东时,她会细致用心地包好扎紧一方沉沉实实的糕片,让我们带回北京冻在冰箱里慢慢吃。
那些年,我对家里这种颇费功夫的吃食不甚在意,甚至想过,与搭进去的精力时间相比简直不划算,吃上去带来的满足远远抵不上从磨面就开始的损耗付出。
后来,我在北京的超市里也见过“黄米糕”,零星嵌有芸豆在里面,切成片卖。买回来煎着吃,既无黍谷香味,也不软糯黏弹,完全不像是大黄米做的,偶尔还有牙碜感。
现在,婆家即使再做黄米糕也不是自己磨面了,那台石磨十有八九不会存在了。也许真是机器磨面让谷物之香流失的缘故,也许是买来的黄米面里掺了其他杂面,做成的黄米糕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淳香了。
尽管对这种食物并无迷恋,但我还是有些哀凉地意识到,此生大概很难再吃到那样的黄米糕了——
父母老迈,中年一代遭受疾病伏击,过年相聚时累得累病得病,要一家人都有闲适愿意忙碌一番的情趣心境,有体力、精力,有兴致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这还不算寻一架原始石磨、完成人工推磨的困难。
那黄米糕似乎是一种标志与高度,难以再达到;如同一段曾经馥郁美好的时光,几乎不可能复制重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