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舉辦第一屆兩岸中學生演講比賽，因海棠颱風延期了。待颱風過後，我去參加評審，才知演講主題是忠孝、謙遜、信義、尊師、愛人等傳統德目。小朋友們據此申論，大談傳統價值觀在現代社會中的重要性，令我想起稍前一陣子在北京文化界討論最多的話題，便是人民大學要開辦國學院。看來時代真是變了。

　　中共乃奉馬列起家之政權，以反傳統革命者自居。在政治經濟領域革之不已，漸漸便要革傳統文化之命，以破四舊自詡。那時，神州赤縣殆如烈焰燒過的糧倉，千年積粟，竟成熆燼，一線之存，僅在台灣耳。如今，風水輪轉，台灣頗有人致力於去中國化，大陸反倒出現了傳統文化熱。世事之奇，寧有過於此者乎？

　　說大陸由南到北都有傳統文化熱，也許誇張了。但自九十年代起，大陸學界就開始呼籲重視國學，乃是事實。北大、武漢大學等高校都試辦了文科不分系的國學精英實驗班，一般人戲稱為大師班。清華大學也恢復了文科，且不斷有人提議恢復國學院。如今，原有「第二黨校」之謔號的人民大學，雖無國學傳統，卻也要辦孔子研究院與國學院，便不難想像其風氣為如何。高校體制內如此，民間私塾、社教團體，以此為職志者亦不罕見。台灣的兒童讀經，傳去大陸，居然搞得更加熱火，誠為昔日我人在台推動文化復興運動時所未能逆料也。

　　當然，在大陸內部，此種思潮或文化運動也不是沒有異議的。政府或黨，如何處理它們與中華傳統文化的關係，本來就是一大難題。社會上則亦不乏質疑。例如既要紀念五四、要歌頌魯迅，又要提倡傳統文化，人是很容易自陷於精神分裂的。所以就有些人批評提倡國學者乃保守主義復辟。說我們好不容易才由五四運動發起打倒孔家店、批評傳統吃人的禮教、改造了國民性，現在為什麼又要讓孔家店重新開張？

　　回應此類質疑，一點兒也不難，答案非常之多。我在福州，不免也有記者以此相詢。我則以為：五四那時倡議西化反傳統，是當機之舉；現在提倡國學，也是當機，是適應時代潮流的事。反之，五四那時，主張保持傳統，並不甚符合潮流；現今再效五四時期之口吻，亦是落伍的。

　　五四那時講反傳統，是為了推動現代化。這「傳統」與「現代」的區分，並非當時中國人之發明，乃是西方學界為了解釋歐洲社會如何從中古時期轉變到現在這個樣子，而發展出來的描述架構。把工業革命啟蒙運動以前的社會稱為傳統社會，以後則稱為現代。傳統社會有何特徵、如何描述呢？現代社會又與傳統社會有何不同？各家論著各逞機鋒，什麼「身分與成就取向」「農村與城市」「農業與工業」「專制與民主」「巫術與科學」「宗教與世俗化」「有機與機械」「長老統治與契約關係」「禮俗與法律」「社區與社會」等等，均有人提出，用以說明一個社會如何由前者轉變為後者。這個描述，可再進一步變成規律。凡非西歐之未開發國家，均可依此規律現代化，變化自己，讓自己成為現代社會。五四運動，就是希望中國也可以如此。

　　但這種現代化觀點，隱含著斷裂的歷史觀和革命的文化觀，在西方很快就激起了反抗。因為非常明顯的：歷史從來就不可能真正斷裂，傳統與現代社會的對比，只存在於虛構的理論中，事實上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截然異質的兩種社會。傳統與現代之間，乃是連續性的關係。例如資本主義工業化，看起來是全新的東西，可是韋伯的研究，就旨在說明它是由基督新教之精神所推動。現代科學，看起來也是新玩意兒，但孔恩的研究，亦是要解釋它與中古神學的內在關聯。牛頓的三大定律，現在大家都相信它跟牛頓的宗教信仰有關了。

　　或許我們也不必談這麼大的問題，追究資本主義與現代科學的起源，只說我們生活著的社會，每家每戶都有門牌，寫著你是什麼縣市、什麼鄉里；你去存錢領信，也常要填戶籍地址，這種人群組織的行政區劃和戶籍管理，至少就是周秦時代的東西，沿用至今，兩千年了。號稱現代社會之現代，到底有多現代呀？它的內部，充滿了老得不能在老的部分，只是我們太過熟悉，以致難以覺察罷了。

　　漢代制度，縣內置鄉，鄉內置里，里內置鄰。鄉中「舉民年十五以上，有修行，能帥眾為善，置以為『三老』，鄉一人。擇三老一人為縣三老，與縣令丞衛有事相教」（漢書‧高帝紀），便是如今鄉民代表之遠源。里中有社祭，又祀社樹，則是現今鄉里間拜土地公、大樹公之前身，而亦顯示早期里社不分之狀。但漢代就分了。里屬政府行政體制，又稱公社、官社。民間的私社，卻由老百姓自行組織。我們現在不也仍是如此嗎？人民有集會結社之自由，可成立社團，只有大陸推行國有體制時，才在各地成立公社。因此，中共之革命反而是復古的。

　　以此觀之，所謂反傳統，不是甚為荒謬嗎？把現代與傳統視為兩種異質的社會，然後再去問傳統如何才能運用於現代，或如何才可拋棄傳統以謀現代化，也都是荒唐的。大陸目前的傳統文化熱，則是荒唐的路子走久了，漸漸蹣跚著準備回到正途上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