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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头鸟
(一)
这座城市的秋色是迷人的,天高云淡,金黄色的落叶从头顶轻悠地掠过,翩然悄寂地掉在地上,让来往的人拂来撩去。白多利踉跄地跟在亚飞身后,钻进一条小街后,他们放慢了脚步,前面就是东方饭店。
亚飞摸出手帕,自己擦了手交给白多利,白多利没接,她从斜挂在胸前的红色小包里掏出一块餐巾纸,往额头上拍了拍说:“都怪你,来这么迟——”。
“喂”亚飞接着嚷:“我已经道过三次歉了,你还不侥人啦!”亚飞的样子有些愤然。
东方饭店在晚霞中金光闪闪,这座现代化的高层建筑象一只牛头,端端正正地放在市二环东北立交桥侧,两个牛角直矗云霄,万国旗般的条幅广告如奔泻而下的大瀑布,两个门洞恰似牛的鼻孔。九头鸟情人屋就在这粗壮的鼻尖上,乍看上去似刚停歇下来的一只鸟儿。这真是设计者的独具匠心,但实际上这九头鸟情人屋与东方饭店没什么质的联系,它们从结构上看似乎是整体,但他们却井水与河水两不相干。在东方饭店启用地皮的时候,九头鸟在这条街上已是享有盛名的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九头鸟附近的部级单位都给这东方饭店挪位置了,唯独这九头鸟没挪动,反而凌空而起,飞了起来,站在牛鼻子上。
九头鸟情人屋原是湖北籍一文学大家开办的,他德高望重,写过很多书,写到最后,他突然发觉,这社会并不是鲁迅先生想象的那样弃医从文拯救得了的。物质生活没提高上去,谈道德智慧都白搭,道理很简单,挨饿的乞丐绝不会每天早七点晚七点去听新闻联播的。因此,首要的是解温饱问题,于是这湖北佬以九头鸟命名,开了这家情人屋,旨在救国救民救社会,他开办这九头鸟以后几乎不营利,哪怕乞丐有时也可以走进来饱餐一顿,有钱出点钱,没钱出点力气,帮助干点活,就这么简单,也就这么维持了好多年,老头和这九头鸟也自然声誉雀起。老头去逝后,儿子接管,儿承父志,把九头鸟办得有声有色,只是其本身的宗旨丢掉了,一般平民百姓倒不敢轻易踱进这九头鸟了。九头鸟雄踞东方饭店鼻尖之上后,生意更是红火,有时一些高级宾客,包括东方饭店这五星级总统套间里的客人也走进九头鸟搓一顿。九头鸟外形依东方饭店整体结构设计的,内面却是老头的儿子自己设计的,进门一大厅,厅右侧墙上挂着一副大中堂,上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上俱欢颜。”落款是九头鸟,如今那中堂加了镜框,据说一外宾拿十万美钞没买走。这是真的。
亚飞整了整西装领带,将白多利的左手吊在自己的臂弯上,很自然很得体地走进这高踞牛鼻子之颠的九头鸟,亚飞觉得自己的心要飞了起来,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
屋内没灯,黄昏下那幽深朦胧的光线有些暧昧,四壁静寂地亮着烛光,白多利的眼前有点黑,脑袋似乎也有点晕,走在厚实的地毯上,一颗心如月吊在云端上一样,每走一步,都几乎踩在空处,不敢把脚下实了。她使劲抓着亚飞,亚飞停下来后,她看清楚了,自己已站在一个吧台跟前,吧台的上方空顶上吊着一只鸟,四周都是头,这大概便是人们所说的九头鸟吧,九个头九个小亮点,似萤火,十分好看,吧台的酒柜中摆满了各种名酒,白多利扫了一眼四周,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觉这情景似小时候外婆带着她夜里给妈妈上坟时一样,漆黑的夜晚,空旷的坟地里,星星点点地亮着昏黄的烛光,人影隐约在那些模糊的光线里,如同鬼魂一般,时隐时现,那些浮动的头脸在光线中闪烁不定,让人毛发竖立,血管骤涨。白多利一时感到恐怖起来,她心里一阵懊悔,怎么会是这种鬼地方:烛光使空间变得似旷野,客人不多,声音却压得很低,空气似乎有些发粘,倒没有亚飞介绍的那样,又缠绵、又浪漫,又暧昧又绝对有情调。
亚飞将手中的箱子放在吧台墙下,扶着白多利坐上高凳之后,自己侧身坐在白多利旁边,他从西装内兜里拿出一包万宝路,咬了一根在嘴上,点燃后把烟盒往衣袋里装,稍一迟疑,忽然感觉不太合适,便又掏出来放在吧台上,他看见服务员粉黛色的脸上漾着温和的笑靥,看去有些诡秘,这使他有种被人监控的不适。
一个穿白色西服的年轻女子从吧台后门内走出来,亚飞看见她胸前挂着“经理”牌牌,打了个响指并冲她点点头,那位经理立刻微笑地迎上来:“先生、小姐,要点什么?”
亚飞咽了口唾液:“一杯XO”。接着把头转向白多利。
“我……”白多利有些慌乱,“我当然……”
白多利没有经过这场面,以前电影中有这场面,她觉得那些坐在吧台上的老少爷们姐们特气派且感觉十分良好,怎么自己坐上来味道就走了样呢?在这个城市生活十多年了,她第一次光顾这种地方,且还是亚飞做了好几次广告,极力怂恿下,才有了点看一看的念头。今天生日,忽然想着该试试派头打点感觉,便约了亚飞出来。白多利和亚飞是中学同学,中学毕业后亚飞当兵,适逢军队院校面向全军招生,两年后就考进了陆军学院,再后来分到这个城市北效一所后勤学院任军事教员。白多利不同,从地方院校毕业,被部队挑出来后,分到市内一所军事科技学院当校刊编辑,和亚飞同在一个城市,虽说相隔不远,但见面次数也不多,只是电话来往比较频繁。亚飞有老婆孩子,白多利依然独身,今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
亚飞现在正营职少校了,妻子在乡村小学当教师,虽说现在已够了随军条件,只是在市里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迁过来后靠亚飞那点薪水显然是不行的,所以现在依然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亚飞倒也不急,心里觉得习惯了,身边苦添上老婆孩子,也许会沉重些,生活也复杂些。亚飞和白多利交往的时间比较长也比较稳固,虽然二人在某些方面还保留着同学时的那些纯朴礼貌,但时间长了,难免生出点牵扯不断或怪里怪气的想法。亚飞有时想,当初如果象白多利那样独身守下来,现在和白多利同在一个城市,也许白多利会嫁给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心里本来就近一些,而且,重要的是,那将在生活上要避免多少困难啊,但他也只是想想,他知道,他和白多利不可能走得太近了。白多利呢?一个人无牵无挂,寂寞了把亚飞招过来,叙叙同学旧情或眼下的时装时下的年轻人,有时也谈自己的苦恼,说到伤心处,也还有几滴眼泪洒下,只是她自己心里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和亚飞在一起淡淡的谈不出什么其它特殊感觉,可久而久之,她也会也无缘无故地把自己的生活和亚飞联系在一起,譬如说,今天过生日,她甚至连想都没想便约了亚飞出来喝这充满洋味的XO。
白多利和亚飞一样出生在湖北,二人在选定具体喝酒的地方时很自然地想到了九头鸟,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嘛,不过九头鸟是情人屋,这对亚飞和白多利来说有点归不上档,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谁又能说这会有些什么不妥呢?在这个城市里亚飞和白多利同样一无亲戚二无朋友,两人走在一起也是很自然的,同乡加同学再加上朋友,或许比情人的含义还要丰富得多。
白多利今天一袭素装,军装脱下来后她总觉得心理上轻松多了,人也精神些,走到哪里无所顾忌,不象穿着军装,无论什么时候总要承受着别人的眼光,白多利出来时还点了点口红,将头发高高地束了起来,象新婚不久的少妇。亚飞赶到地铁约会地点时已迟了80分钟,白多利本来早就想走,但她又考虑到一个人到哪儿还是一个人,便找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她知道亚飞迟早会来的,她一面看着街面上流水般来去的车辆,一面想着自己三十岁的人生旅途,正自伤感,亚飞来了,猛地拍了一下白多利的肩膀故作惊讶的说:“呀,白小姐今天好漂亮哇”。见白多利眼圈有点发红,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有点事绊住了。”白多利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没事似地说:“走吧,快晚上了,还得赶回去呢!”
“XO”拿了上来,白多利看着那高脚杯里发黄的液体有些走神。(写于一九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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