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与出发——回望首届“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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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与出发
——回望首届“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大奖”
王威廉
好多年前,还在读大学,心中有种朦朦胧胧想当作家的念头,便经常呆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逐一翻阅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想着无论能在哪本刊物上发表一篇作品,都是天大的喜事。因此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打开一本杂志,都会首先记下是哪个地方办的,在接下来的阅读当中,便对那个地方有了一种诗意的想象。看的多了才发现,中国大多的文学刊物都是以地方命名的,比如《福建文学》、《西藏文学》等,这压根不用记;只有少数刊物有着诗意的名称,如《收获》、《十月》等,但单就名字的诗意来说,让我记忆最为深刻的,还是《文学港》。它既是完全实的,又是完全虚的,仿佛在召唤着写作者:在这里休憩下再出发吧!
我手持《文学港》,站在阅览室的书架前,猜了许久,也无法确定这是哪儿的刊物。但我想,它一定是一座海滨城市,有着世界级的大港口,但一定又是低调的,不喜张扬的,内部蓄满了文化的积淀的。这样的城市只能出现在江南。打开目录,果然,是在宁波。当时校园里人人都读余秋雨,便立马想到了那篇名叫《风雨天一阁》的文章,著名的天一阁藏书楼便是在宁波的,从此,我读《文学港》的时候,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一座模糊的藏书楼形象,那些典雅的汉字勾连起来的句子,像是一条曲折幽黯的回廊,指引着我向那座远处的楼走去,而那座楼却永远退守在目力所及的地平线上,无从抵达。这种感受诱惑着我,就像是古典对现代的诱惑。
终于,陆陆续续地发表了一些文章,发表本身变得不再神秘,而通过发表这个行为,获得的深度交流和各种友情更加激动人心。写作,是孤独的分泌物,这种分泌的气息一旦被拥有特定嗅觉的同类生物发觉,便会引发全身性的震颤,从而分泌出更多的孤独。文学,便是这样一种孤独的事业。在信息时代,写作者们在虚拟空间中更有效地散播着自身的气息,这种气息便突破了地理的区隔,得以建构一个团聚灵魂的孤独共和国。法国思想家布朗肖曾经论述过的“文学空间”,便这样和“信息空间”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起,作者竟然和作品同步出现,成为了在场的事物。
在这个孤独共和国里,某日,雷默突然出现,欣喜地告诉我:《文学港》有钱了!有好稿子赶紧给他,可以参评年度大奖。我听了也觉得很高兴,主要是替他高兴,因为这位老兄中文学的毒很深,痴迷写小说不说,还决定脱离声色犬马的电视台,跑去《文学港》做编辑。一个写作者在这个港口歇歇脚,可以游向更广阔的大海,而他,无论从象征层面还是从现实层面而言,是要像铁钉入板样地驻扎在这个港口里边的,这岂是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我想,如果《文学港》有钱的话,至少他的收入能得到较好的保障,不至于落差过大。至于这个大奖和我会有什么关系,我是一点儿也没考虑的。尽管他用他的热情一遍遍告诉我,这个奖有十万之巨,我反而愈发觉得虚无缥缈了,就像是梦中的天一阁一般了。
短短几天后,孤独共和国的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许多公共场合(比如论坛、qq群)都能看到大家在谈论,但大家的语调轻松,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态。也许,大家早已习惯了这种大金额的奖金一般只和名人名家有关吧。而名人名家,似乎已经不属于孤独共和国了,他们像希腊诸神一般,住在奥林匹斯山上。当然,那也许更加孤独。
那是2013年,在此之前的两年发表了比较多的作品,给人创作量很大的感觉,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以前发表的不多,便有了很多抽屉作品,待到拨云见日之后,才发现岁月的储存功能是多么强大。我当时在写一个中篇小说,根本无法预期何时能完工,光开头部分,就改了几遍,依然不能满意。很久以来,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那就是人的生命内核有没有可能超越界限的问题。如果一个人的生命终点不能成为另一个人的生命起点,那么个体生命的意义究竟能得到怎样的确证?是的,我读过尼采,他试着从人类的总体延续意义上给出确证,但是个体的存在,依然被封闭在死亡的黑屋之内。尼采是诗人,一个诗人怎能忍受这样的封闭?他抱着被鞭打的马哭泣,疯掉了。疯,便是取消了存在的生命,死亡变成了无意义的事件。一个写作的人,必须直视这种哭泣与疯狂。
那段时间每隔几天,雷默都会来关心我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这才意识到,他对我的写作是真的存有一种信任。在此之前,我想他肯定给很多人都发了那样的消息,但他仿佛对我抱有格外真诚的期待。写作上的信任,是最令作者动容的,因此,我郑重地想,这篇小说写好,是要交到他手里去的。退一步讲,即便我仅仅是他欣赏的许多作者中的一个、他的话不止对我一人说过,但是,居然还能让我产生这么强烈的信任感,我也应该把稿子给他,因为这预示着他不仅是个好作家,还会是个好编辑。文学的港湾,是非常适合他的。
就这样,我在十月份的时候,才把这篇名为《魂器》的小说交给他。而十一月份,这个大奖就要评定了。因为,第十二期的稿子也已经编辑好了。我作为一个迟到的交卷者,愈发觉得这个奖和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仅仅为我完成了它而感到高兴。
几周后的一天,我在广州的一个会议上遇见了《诗刊》社的常务副主编商震老师,他叫住我,说:“你得了《文学港》那个奖。”看着我发愣的样子,他补充道:“我也是评委,刚刚才评出来的,等会他们就通知你了。”他对我的作品还表扬了几句,但我觉得那似乎是在说另外一个人。我道谢后,就又去忙碌了。我嘴巴紧闭,不敢打电话给任何人分享,因为我还是无法确信。我已经从写作那篇小说的状态中退出来了,一时无法对小说的艺术做出任何评判。他们会把大奖给那样的一篇作品吗?
在迷茫不安的半小时后,雷默打电话来了,告诉我获奖的消息。他比我还兴奋,笑道:“我早预测过你会得吧!”我嘴上没说,心里想:“亲爱的老兄,你倒是比我对我自己还有信心!”因此,我特别认真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恍如忘记了前世的记忆,我忽然间就发现自己站在天一阁的内部,阴郁的空气中浮着无数细小的雨滴,整个人像棵草一般,都被润泽其中。古典的回廊,嫩绿鹅黄的树丛,生满青苔的古老石雕,汇集而成一股江南气韵,让我深感迷醉。但雷默一定是浑然不觉的,他就是这里的一部分,他和作家宗利华站在一座轻巧的亭子边上,吸着烟,烟雾在潮湿中获得了一种特别缓慢和凝聚的质感。我在他的率领下,尽情游览了天一阁,但说来也奇怪,心底那个关于天一阁的朦胧形象并没有消失,而是继续存在着,只是细节上更密集,从而更真实了一些,但总体上的朦胧依然如故。也就是说,它的召唤依旧。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有些记不得颁奖典礼是在去天一阁之前还是之后,但记得麦家老师友善的笑容,储吉旺先生质朴的赤子之心。站在主席台上,他们递给我一张巨大的支票,我仿佛是电视节目里边闯关成功的那种人,或者,更像是一位矗立在火车站出站口前高举名牌的接客员。那么,我要接谁?或者,反着问:谁来接我?我要去向哪里?这些问题令我倍感沉重。
随后的活动很有意义,由《文学港》的诗人主编荣荣老师带队,我们获奖作者和宗仁发、朱燕玲老师等一起去储吉旺先生的故乡——宁海参观。在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除了主奖之外,还按照小说、散文、诗歌的体裁分类设置了三个提名奖。小说奖由宗利华摘得,散文奖得主是帕蒂古丽,诗歌奖得主是李南。能和他们结识,我感到荣幸和高兴。那几天,我们促膝畅谈,让我受益匪浅。尤其是帕蒂古丽,我们的联系一直比较多,因为她是西北人到了江南,而我是西北人到了岭南,所以有相当多的共鸣之处。她的写作热情而又锋利,在身份认同的刀刃上,刺破着各种各样语言、民族、性别的隔阂,从而更加丰富地理解了自己。她的写作,是能在边界与根本上去拓宽和丰富中国文学的那种写作。
宁海之行特别有意义。我们首先去参观了储吉旺先生的公司,其生产的产品居然也是与港口有关的,就是那种前端有着两根长长手臂的叉车,它们负责把港口的产品运上船。这就像是储吉旺先生对文学所做的那样。见过储吉旺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年纪其实不算小了,但他给人一种特别有活力的感觉。他的个子不高,脸上永远笑眯眯的,身着一套蓝色西装,随意斜挎一个小黑包,很难想象他是一个身家过亿的企业家。他对自己的生活如此简朴,却对文学如此慷慨:他一次性拿出伍佰万元交给荣荣主编,作为这个文学奖活动的启动本金。有了这笔钱,《文学港》得以从纸上之港变成了全方位的立体之港。
本次活动的压轴之旅是参观宁海的横山岛。去的船上,我们正巧遇见了办完事回岛的方丈。在那样远离大陆的岛上有一座庙,一定特别清幽。方丈的黄袈裟和舷窗外的万里碧涛构成了我视野中极具张力的风景。
刚一登岛,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前来迎接,然后它就一直跟着我们,直到绕岛一圈后,被一只大狗拦住。小猫哀怨地叫了起来,方丈闻声,适时出现,呵斥了大狗,小花猫才得以继续追随我们。在这一路上,朱燕玲老师被小花猫逗得爱心大起,时不时蹲下来和它亲近一番,也许它之所以不倦追随,正是因为它一开始就喜欢上了永远童颜的燕玲老师。
岛上竹林密布,风一走过,叶片的婆娑声应和着海浪声,奏出无尽的音乐,让我们都沉醉了。我知道,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已经成为我个体小世界的一部分,我就像是容器,希图将它们尽可能多地盛入。但遗憾的是,美好的事物终究是短暂的,仿佛仅仅是惊鸿一瞥的瞬间,我们就得告别了。
返航归来,在海边一家吊脚的渔家餐厅聚餐。到此时,我已经完全领教了荣荣主编的魅力,她的热情、豪爽,以及她那种能将喜悦与忧伤揉为一体的诗人气质,都给我留下了极为绚烂的印象。宗仁发老师言语是不多的,他那么高大的身躯甚至偶尔给人一种腼腆的感觉,但他一旦开口,又会准确地击中听者的心窝,让人觉得特别亲近。他说他是不怎么会喝酒的,可谁都以为这只是他这个东北壮汉的谦虚罢了,依然上前敬酒,他便也不再推辞,一饮而尽之后,还带着一脸开心的笑容。现场的气氛达到了炽烈的程度。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突然发现宗仁发老师不见了,个个都吓了一跳。有人说,他应该是上卫生间了,我跑去查看,里边却空无一人。大家开始在餐厅内四处寻找,都没有他的踪影。
“宗老师在这儿!”
听见荣荣老师在外边喊道,我们赶紧跑出去,这才发现,亲爱的宗老师竟然已经坐在来时的大巴车上了,而且还坐在他的老位子上,真是喜剧的一刻。他看见我们,并不言语,只是憨憨笑着。我们大笑起来,原来他是醉了,或者说,他是在更彻底的酩酊大醉之前,意识到危险的临近,然后便用逃跑的方式把自己保全起来了。他一定是一个心有大善、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
那就跟着宗老师这个领航人回家吧。正如一开始就心知肚明的:文学的港湾,在昭示着抵达的同时,也昭示着再一次的出发。大家坐好,车开始启动,驶进了黑黝黝的曲折山路,身后的大海已经变成一汪黑色的墨汁。车厢内,没有人说话。明天大家就要告别,蒲公英的儿女们会分散在孤独共和国的各处行省。忧伤的种子在这样的时刻破土而出,然后,便像路边稀稀拉拉的街灯,发出了黯淡依稀的光线,催促心间繁复难言的情愫在沉默中生长壮大起来。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响起了法国作家帕斯卡尔·皮亚的一句话:
“比写作更高的,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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