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中的纤细

王威廉

这个喧嚣的时代把一切都具象化了，我们掏出手机，整个世界立刻都能被耳听目视，我们打开电脑，世界的诸多隐秘褶皱也随之被打开。我们的感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这尽管极大地开阔了人的视野，但我还是忍不住有了深深的疑虑：我们的心灵是否正面临着被荒芜的危险？感官的享乐是如此快捷与炽烈，内心宁静、灵魂深邃的快乐难道不会被遮蔽吗？一旦写作远离了灵魂的表述，那么便是失去了源头活水，写下的文字终究会变成干枯的花朵。所以，我们的写作，要有能力在灵魂与现实之间构造出一条秘密的通道。

——这既是写作的难度，也是写作独有的创造。

《魂器》这部小说就是直接面对灵魂的。我们作为活着的个体，能否去承载另一个人的灵魂？换句话说，我们能否不仅仅是记住另一个人，而是能用灵魂去深入体验另一个人的全部生命？包括他/她的喜悦与迷醉、隐秘与悲痛、无望与求告？我常常会被这个想法所困扰。对自我、对他人的心灵世界的沉迷，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我写作的动力。我有时甚至想，这也许是文学的核心价值之一。在小说《魂器》里，女主人公说了这么一段话，我觉得可以更好地表达我的意思：

“世界本身就是除了你自己以外的部分，我们把自己剔除得越干净，就越接近世界本身。但是，如果我们将自己剔除到了一干二净的地步，又会变得根本无法了解这个世界。事实上，我们永远也无法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剔除干净，这个世界因此就变成了你的、我的、他的世界，所以说，只要你能彻底了解另一个人，便是了解到了世界本身，这是一种矫正，就像你近视了，便给你戴上眼镜一样。”

因此，我写《魂器》的初衷就是为了矫正自己的偏见与盲见。我们总是渴望自己与世界能够亲密无间地相处，可世界总是轻盈地从我们的拥抱中逃逸而出。这是因为我们总是用自己的有限去理解世界的无限。我越来越觉得，我们通往世界的路不能从有限通往无限，而只能从有限通往有限。灵魂的道路正是从一个人的存在通往另一个人的存在，每个人都是这条有限与有限之间道路上的驿站，这些驿站最终像是星空一般构成了浩瀚的无限。这就是《魂器》的主人公一直所研究的“凝聚态物理”：当温度接近绝对零度时，所有的原子都凝聚在了同样的状态下，没有了差别，体现出同样的性质。所以，万事万物的差别其实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大，进一步说，生命之间的差别也许也没我们想得那么大，正是这种生命的“同”与“通”，才让我们深具悲悯与领悟，将人类视为一个整体，心甘情愿地成为他者的“魂器”，把个体的泪水与丰富传递下去。

这股传递的力量虽然纤细如稻草，还被风暴反复蹂躏，却永远不会消亡。

2013/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