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在另一种青春的逼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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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种青春的逼视下
——评马金莲的小说
王威廉
作家和地理的关系是文学史经常会谈论的话题,但是人类社会进入现代以来,依赖科技传媒的强大辐射力量,人们的生活方式被一种共同的“文化想象”所规约,从而变得越来越雷同,个体与自身周遭的空间地理逐渐失去了那种血与肉的关系,因此,作家和地理的关系也在不断地弱化。比如我们读村上春树、保罗·奥斯特等人的小说,会忘却那是一个日本人写的,或是一个美国人的,我们会亲密无间地认为:那是一个作家写的,那是一个属于“我们”的作家。但当我读到青年女作家马金莲的小说时,一种异质的感受像冰面上的阳光亮闪闪地照射了过来,令人无法忽略她那种坚硬的质地。
她的异质首先来自于她本人独特的美学追求与文学担当,但只要细读她的文字,你就会发现,她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独特气质与风格不仅仅出自她个人的旨趣,更是出自她生活着的那片土地与风物的塑造。她与她的地理空间牢牢地保持着那种血与肉的关系。
受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许多当代作家都以某个现实地理空间为基础,然后发挥肆意汪洋的想象力,创造出仅仅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空间。不用再列举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笔下的虚构世界,只说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枫杨树故乡,都已成为当代中国文学地图上令人难忘的地标建筑。但是,除却这种作家与地理之间抽象、寓言与隐喻的关系之外,还有一种更古老的关系,那就是作家遵循现实的铁律,老老实实地描写自己的所闻所见,将想象与虚构隐藏在幽黯的隐蔽处。这种写作的极致,就是作品与现实的地理空间构成了不可分割的血肉关系。马金莲身上就有着这种往极致处写的耐心,她试图把那片名为西海固的地方一点点在纸上还原出来。
在进一步论述马金莲之前,我不得不荡开一笔,提及另外一位作家。你一定会猜到,我要说的这个作家肯定是张承志。
张承志是一个有着鲜明人文地理意识的作家,蒙古、新疆、宁夏乃至日本、西班牙都纳入了他笔下的激情与思辨,但如果在他文学的地理版图上非要找出一个核心的点,那一定是西海固无疑。这个无比贫瘠的西北内陆山区,正是因为张承志的不倦书写,才闪耀出宗教精神的诗性与光辉,并且变得声名赫赫。我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读的张承志,迄今已经十多年了,但我对西海固这个地方以及它所传达出的那种宗教般的苦难意味,从未忘记过。这就是文学的魅力。但同时,由于时光荏苒,西海固在我心里也变成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一个如同虚构的地方。——要知道,这十年间,中国哪个地方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西海固怎么能例外呢?它也许已经翻天覆地了,只是离开了张承志的描写,我无从得知罢了。现在好了,马金莲出现了,她让那个叫西海固的地方,在文学里边有了新的讯息。
我最早读到马金莲的小说名叫《碎媳妇》。碎,是西北方言,小的意思,这个词意蕴丰富,既有可爱的亲切,又有哀怜的抚慰,这些方言俚语让马金莲的小说像是从西海固土地上长出的庄稼。小说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新媳妇雪花和婆婆、嫂子之间的微妙关系,几乎没有故事情节,都是人物心理的流动,但又不是那种思绪的空转,而是扎扎实实地落在具体的事件上,让一个新婚小媳妇和她的处境历历在目。后来我又读到她的中篇小说《长河》,感动于她笔下沉郁的情怀。小说写了四个葬礼,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对应着男女老少四个生命的死亡。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作家,有着这样的终极关怀意识,应该获得敬重,这应该得益于她的伊斯兰的信仰背景。
马金莲的中短篇小说中,经常有隐忍的女性,疲惫的父亲,艰辛的农活,是一副典型的西北乡村风情画卷。她还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就叫《永远的农事》。在对她还不了解的时候,我心间涌起了越来越多的好奇,这是哪儿?现在还有这么苦的地方?为什么这个地方如此陌生却又带着熟悉的气息?终于某一次偶然和一位批评家聊起她来,才知道她是西海固的。心中的那些疑惑立刻得到了解答,不但这样,我甚至有些兴奋了:西海固这次来到文学的语境当中,不再是外在的视角逐渐向内部推进,而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内部视角在向外努力表达着自身。
也许,马金莲的写作可以将一个曾经困扰我的问题回答得更加充分,那就是西海固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它曾经给予张承志以宗教的激情,并让他心悦诚服地选择了皈依,那么对于马金莲来说,这种皈依早已是生命的前定;西海固带给她的,只能是日常生活的全部,只能是从日常生活细部生长起来的密集苦难、以及与苦难相抗争的温情与勇气。她选择小说来表达这些复杂的况味,几乎像是萧红那般,在无所凭依的精神绝境中,让心底的整个故乡都倾泻进叙述的洪流里边。因此,西海固同样意味着生活本身。
马金莲和我同属“80后”写作者的行列,但她与这些同代的同行者,几乎没有精神气质上的相似性。她书写的当然也是青春、情感与人生,可这是一种怎样沉重的青春、情感与人生啊!如果将她和郭敬明并置在一起,后者的浮华、虚妄与轻率只在瞬间便显露无遗。所以,我想这么说,她是西海固的信使,她向我们报信:这个世界上的苦难依然深重,这个世界上还有着除了风花雪月之外的另一种青春。读她的作品越多,就会越加感到,这方苦地在这个年轻生命身上激发出的最耀眼的部分,正是经由她的心灵雕琢出来的纪念碑般凝重的青春。
这种基于孟子所说的“知人论世”的理解,才能更好地理解她的作品中焕发出来的那种独特光芒。现在我想重点来谈谈她新近的中篇小说《醉春烟》。
这篇小说触及的正是青春、童年、以及贫穷与死亡的阴影。读着读着,总觉得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的确,它与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普遍经验相当隔膜,但无可置疑,它又是如此固执地存在着,以它的贫瘠来提醒着我们对世界理解上的贫瘠。《醉春烟》与她的其他小说一样,也几乎没有情节,但人物的视角更加开放,游弋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使得每个人都有机会吐露心声,构成了复调的氛围。当然,这肯定是有所侧重的,小男孩的视角应该是小说的主要视角,孩子的单纯与质朴,让很多场景、事情很自然地交代出来,而不显突兀。此外,在这个春天即将到来的时节,小男孩也在迅速成长起来,即将从含混不清的童稚走向稳重懂事的成熟。不过,小说中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几位女性视角的叙事,因为作者作为女性,对于她们的命运有着更为敏感、细腻与耐心的理解。
小说中写了三代女性,第一位是男孩的奶奶,她是个瞎子。她的男人在许多年前的一场极左运动中被抓走了,最终死在劳改场里,她流了太多的泪水,哭瞎了眼睛。第二位女性是男孩的妈妈,她的命运同样是悲苦的,她的丈夫因为一次意外打死了人,被判了多年的徒刑,她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家重新开始,但她选择了坚守与等待,青春就在这样的等待中缓慢逝去了,如今容颜渐老,她连镜子都不敢照。第三位女性是男孩的姐姐,她的视角不算多,但实质上却至关重要,有着画龙点睛的功能。她正值青春妙龄,春天的气息不仅温暖了周围荒凉的山野,也渗透进了她的身体。她的初潮,宛如一场隐秘的成人礼。这场春天的仪式给她带来了由内到外地蜕变,她的命运应当比前两代女性更好吧?我们分明从作者的叙事中感受到了这种希望的所在。
马金莲善于写女性幽微的心理,除却这三代女性,她还以男孩的视角,从侧面托出隔壁新媳妇和她姐姐的感情生活,新媳妇因为贫穷而苦恼不堪,而她的姐姐在“外边”尽管生活很富足,感情却并不幸福。这也是小说中唯一涉及“外边”的价值判断,作者的批判意图是相当明显的。在小说结尾处,新媳妇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村里又多了一个坚守的女人,令人感慨。这种多重视角的叙述方法是比较成功的,将西海固各个年龄段的女性命运几乎都囊括了进来,寄予了作者对于女性尤为关注的悲悯情怀。
小说中还有一个主要角色不得不提,这个角色几乎出现在她的每部作品当中。它虽然没有生命,但是它的力量施压在每个人的身上,与每个人如影随形,从而也具备了生命的形态。这个角色,就是贫穷。西海固的贫穷是那种人与环境之间极致紧张的状态,生活在这样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既有历史的前定与无奈,更有现实的不甘与坚守,这些复杂的况味都渗透在马金莲的字里行间。她的作品尽管是写实的,但有了浓厚的象征意味。因为在她的娓娓道来中,我们能够体会到,战胜贫穷的并不是富裕,而是宗教的精神与生活的温情。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作品的局限性也是很明显的。这片滋养她精神的苦地很可能会变成一道屏障,让她对“外边”的理解过于隔膜。进一步说,这个局限性在于她的小说与时代洪流的疏离,这种疏离既成就了她,又限制了她,她无法成为那种可以对“历史总体”发言的时代性作家。不过,我并不为此感到担心,因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在精神上的秘密通道,这种写作的立场与选择,决定了作家想要表达的内容。正是作家们的多元立场,才构成了我们对世界更为丰富的理解。因此,我们得感谢这种疏离,它让马金莲得以更投入地回到那些人类本质的事物上,比如土地、劳作、温情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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