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余，近阅美国当代著名古典文学家及教育家伊迪丝·汉密尔顿编著的《希腊罗马神话：永恒的诸神、英雄、爱情与冒险故事》。于年末，在《两位伟大的大地神祇》章节反复踟蹰。时近2018年始，月亮如盘，天空浩瀚，在偏僻处，浮想联翩。

　　希腊神是各种宗教中最具人性且被人格化的神，虽然各司其职且法力无边，但彼此又相互牵制且隶属于宙斯的统治，并且宙斯未必是最终主宰。宙斯作为神魁，权力最大，却并非无所不能与无所不知，充满了自我属性，且又饱受更高层次的精神与条规的约束。作为神魁，宙斯是个十足性情中神，因此也不可避免犯下各种难以原谅与挽回的过错，乃至罪恶滔天。不过，总体上，宙斯如同共和制之前的君王，虽以家族制统治国家及钦定内阁制治理社会，但对待亲戚朋党也常常异乎寻常地无情与残酷。类同的家、国、天下观（个人服从于国，国服从于世界，世界服从于宇宙，及以此类推的纲常秩序），宙斯作为神，君主作为人，几乎秉承同样的统治宗旨。权力的两面性，神人虽殊途，但以人言去评价，则同为阴阳之谋。神魁大善则众神悲天悯人，神魁大恶则众神昏暗残暴；圣人成王而利于民风大善，小人称霸则民风大奸。本质上，权力被私神或私人掌握，从来善恶不分，经常沦为诛锄异己的工具。譬如，从人类利己的角度去理解，对普罗米修斯这位将火种送给人类，帮助人类过上温暖幸福生活的神，宙斯照样给其残忍的惩罚；而从利于宙斯政权的角度去理解，那样的惩罚又是在捍卫规则的权威。换言之，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秩序现实，往往又是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且绝对的自由必定导致绝对的堕落。

　　既然为神，当以脱离人的标准来工作，生活需遵循神的法则。君主、群臣，当以脱离个体的标准来工作，生活需遵循朝廷的规则。具有强制力的规则，未必能够时刻符合大自然的发展规律，代理人制度确立之后，逐渐演变成某些私神或私人意志的体现。希腊神的悲剧色彩，源自人性，也充满了人性，故而从人格上赋予神所相对的世人，从始至终具有由生至死的喜悦与悲伤及其交替并行的基本特征。

　　希腊神的苦难深重，与人性须臾不离其法身有着莫大关系。因为人性发轫于大自然，也最符合大自然。从法哲学的角度来理解，因此也就产生了自然法学派的观念。自然法学家认为，民众集合的人性或集体人格，实际上就是客观实在的自然的人性与人格化。希腊神体系里，大自然在选择神魁时，并不是依照不同神的暴力或法力高低，而是最符合人性的抽签制度，无法或从未允许或委托世俗化单个或数个人去选择权力代言人及执行者。当以宙斯为首的十二位奥利匹斯主神及其职能被确立与固定下来之后，整套暴力或法力被制衡的希腊神的政体及运行体制，随即被确立下来，亘古未更。这些主神，和那些次要的神，违背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自然法则一般情况下，是抽象的，虽客观存在，人未必能感知、体会或懂得，在科技水平日益发达的今天更是如此。人越有知识，越能创造及使用工具，往往越来越愚昧、无信与不合众。但与人最密切相关的，能够为活着的人感知的，是大地，尤其是大地上的各种灾难。日常的表面现象，朝夕一天，生息繁衍、农耕狩牧，四时更替，以及频发的雷电、暴风雨、地震、海啸等等。但人们对同样密切相关的，为什么会有疾病、堕落、腐败、贫富不均等等苦难及各种社会矛盾现象，并不一定能够明晰道理，更难做到闻见知行，能明晰及知行合一者也未必能长期恪守。

　　希腊神话中，大地是被天空之国和冥府国度限制在中间领域的，并有辽阔的水域与海洋作为最大的冒险之机与威胁之源，故大地之神仅为次要的神。纵然大地之神可以自由驰骋于三界及毗邻区之间，人类却寸步难行或一朝误入歧途顷刻或有灭顶之灾。但神不可能随意僭越职权，否则即便利于众神与众人，亦必遭天谴。如同神若无法专心职责或安心宿命而容易滋生漫游的内在动力和惊心动魄的经历，人的悲喜交织的命运，和许多无法专心农事而贪念多欲的人的流浪生涯，也自此注定了。

　　且从大地之神寓言吧。大地之神在希腊神话里属次要的神，寓言人类，也是因为人类在自然中其实也属次要地位，单个的人更为渺小与无助。

　　《两位伟大的大地神祇》描述谷物女神得弥忒耳（柯瑞丝）和酒神狄俄倪索斯（巴克斯）。他们的故事，引人入胜，也令人唏嘘。人类赖以生息的大地，为什么会有四时的更迭和草木的枯荣，以及人类之所以有快乐悲伤，乃至兽性疯狂之举，对于远古时期的人是难以理解。但理念上，似乎确实渊源于此，肇始于神性的人性化，实际上是起源于人性的智慧和制约人性的智昏。

　　弥忒耳（柯瑞丝）是宙斯的姐姐，生女珀塞福涅。弥忒耳对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但女儿后来却被迫成为冥后。少女时代的珀塞福涅天真浪漫，煞是可爱，彼时的大地也充满生机，并无衰败冷寂的四时之迭。某天，珀塞福涅忽然失踪，弥忒耳痛不欲生，疯婆子般急瞎了眼寻访了整整九天，却无一知情人敢于直言，爱女讯息一无所获。直到第十天，弥忒耳才从无所不见的太阳神赫利俄斯那里得知，原来是冥国统治者哈得斯偶尔路过大地，见珀塞福涅貌美如花，遂将其掳走占为老婆了。据说，哈得斯此举还征得了宙斯的同意。弥忒耳怒气冲冲地离开奥林匹斯山，化作老太婆模样，开始到处漫游。心怀恨意的她，诅咒所到之处片草不生。宙斯观察，长久下去，人类恐有灭亡的危险。无奈，宙斯只得下旨，要求哈得斯退还珀塞福涅。然而，哈得斯狡猾地让珀塞福涅吞下注定婚姻不得中断的石榴子    1 。从此，珀塞福涅每年只能回来跟母亲暂住一段时光，永生都是冥国之后。弥忒耳见无法改变女儿的命运，也基于对见死不救和知情不告的人类的怨恨，因而愤怒地改变大地终年繁荣为盛衰轮转的规律。于是，当珀塞福涅从冥国高兴地准备动身并与母亲团聚时，则春天开始来临，种子发芽，万物欣欣向荣，庄稼结出累累果实；当她神情低落地准备离开母亲及返回冥国，万物开始凋落，阴冷冰硬的冬天笼罩大地。于是，大地四季更替、草木荣枯，人的命运因之浮沉悲喜，遂为万古不变的自然法则。

　　酒神狄俄倪索斯（巴克斯）的故事，更为凄楚与动人心魄。传说他时常向死而发，断腕重生。一种说法称，狄俄倪索斯是宙斯和忒拜国公主塞墨勒的儿子。宙斯爱上了塞墨勒，与她幽会，许诺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天后赫拉十分嫉妒，变成公主亲戚怂恿她要求宙斯显出真身以验证爱情。宙斯深爱而盲目，拗不过塞墨勒的请求，明知凡人见其真身会耐受不住高温而化成灰烬，为博红颜一笑而轻率或率真地现出原形（雷神的样子），导致塞墨勒被活活烧死。宙斯痛不欲生，施法救出尚是胎儿的狄俄倪索斯，将他缝在自己的大腿中，直到足月才将他取出，并托付雨神抚养成年。胎儿在宙斯大腿里时，宙斯走路像瘸子，出生后故得名狄俄倪索斯（意为“瘸腿的人”）。狄俄倪索斯成年后，赫拉仍不肯放过他，使他疯癫并到处流浪。据说，狄俄倪索斯的漫游范围遍及大地各处，从希腊到小亚细亚，甚至敢于冒险，远到印度和埃塞俄比亚，一度化身水手周游大海，到处行神迹以便世间流传着他的传奇故事。

　　在流浪的过程中，狄俄倪索斯教会农民种植葡萄树。而酿酒，似乎源于狄俄倪索斯对出生的不堪回首的浪子心路，成年后的他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据说，狄俄倪索斯思念他出生即未见的母亲，多次前往冥府索要，被拒后对冥府发动战争，迫使其交出母亲的魂魄并带回奥林匹斯山。种植葡萄树和酿酒，让农民获得了较高的经济地位。因此，人们狂热地追随着狄俄倪索斯，人们时常效仿他漫不经心地喝酒、跳舞和唱歌。在他的跟随者中间，最不羁的是为数众多的酒神祭司。她们年轻貌美，却也力大无穷，在狂欢的气氛中，如痴如醉，翩翩起舞，一直伴随着他，从一个王国到另一个王国。然而，她们仇视野兽，崇尚活物献祭。她们经常在疯狂或是极度兴奋时，会残忍地将野兽生吞活剥。甚至，她们曾把俄尔普斯这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的手足撕裂，也蛊惑忒拜国其他追随者一起杀死那位执意亲自带领人马去迫害酒神及其追随者的国王彭透斯   2 。在那些参与杀死彭透斯的该国追随者中，就有彭透斯自己的亲生母亲阿高瓦。大概是因其极端的善恶并重的品行，酒神狄俄倪索斯和葡萄树几乎有着相同的命运。如同葡萄树在夏秋带给人类甘甜，而每到冬天，它的枝叶都会被剪去，看起来毫无生气。酒神既给人们带来欢乐与灵感，也时常承受凛冬已至的痛苦与冰冻。

　　

　　今夜新月如盘，洁净辽远。经典作家们以巨大的慈悲心和大智慧，由古至今在沉思、真言、寓言与期望心，祝愿人类不可忘记真善美，警告人们不可不捍卫他人权利即为捍卫利己的权利。故去的，伟大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说过两句话，一曰：“对他们的伟大人物忘恩负义，是伟大民族的标志。”二曰：“于外，我们要好好整理我们的生活；于内，我们要变得更纯洁、更有智慧、更加不可摧毁。” 

　　基督信众汤姆·华森说：“只要能让公义的太阳照耀，我愿挪去我的烛台。”从同样的心境，再结合制度的灾祸，我才说，偶像崇拜与权力意志，皆源于暴力。由此，以《吴晓波：致敬四十年(演讲全文整理) | 吴晓波年终秀》中所语“世界如此之新，一切尚未命名”的洋溢之情，深化其文之上我可以更进一步说：不深入制度变革表里，民智与知识的逆增长、信任与利益的逆扩张、暴力与和平的逆现实化，这三组主要的社会矛盾就一定无药可救。

　　故此，新的一年，愿大光明普照，令黑暗暴力得以屈服，众人以善良愿力能合力捍卫民主与正义。

注释：

1.也有说系宙斯示意。

2.彭透斯和狄俄倪索斯实际上都不知道彼此是表兄弟关系，方才出现相互仇恨与杀戮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