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袁宏道净土思想略论
(2025-04-10 11:36:01)| 分类： 人文关怀 |
袁宏道净土思想略论
任宜敏(浙江省社会科学院)
摘要:明代著名辅教居士袁宏道，早年矢志参禅，洞有所入。然亦颇沾“狂禅”习气，一悟便休，不究如来之了义、不知达摩之玄机，空腹高心，卑视净土法门，甚至于呵佛骂祖、斥教遮相。所幸生死心切，故能触机猛省，毅然摒弃偏空之见，悟修并重，乘戒兼行，豁悟达摩祖师说罪福之皆虚与永明延寿和尚言万善之总是，均为祛迷拯溺之论，实无彼此抵牾之处。于是至诚归心净土，借念佛之警切提醒参禅之深心，复藉参门之洞彻坚固净土之信行。嗣后，为广利蹇滞浊界之群生，特别是为指示深陷宗教歧路和禅净宿疑而不能自拔之士，袁宏道更深入普贤愿海，博综经论，撰成《西方合论》十卷，力主净土诸经与《大方广佛华严经》、《法华经》的不分优劣，并融贯教理、广破邪疑，直开正信、径指趣归。
关键词:袁宏道 狂禅 净土法门
西方合论
袁宏道(1568-1614年)，字中郎，号“石头居士”、“空空居士”，湖北公安人。十六岁为诸生，即“结社城南，为之长。间为诗歌古文，有声里中。”(1)万历二十年(1592年)登进士第，与兄宗道(1560-1600年，字伯修，号“香光居士”，万历十四年进士)、弟中道(1570-1623年，字小修，号“上生居士”，万历四十五年进士)共具才名，并称“三袁”。文学上，力矫王世贞、李攀龙等人复古、摹拟之弊，倡导清真轻俊、抒写性灵之风。未几，“学者多舍王(世贞)、李(攀龙)而从之，目为公安体。”(2)
袁宏道中进士已，归家读书、参禅。后被选任吴江知县，公门中“听断敏决”。(3)又常与士大夫论诗说文，“风雅”之名播于四方。继而，授顺天教授，历国子助教、礼部主事。未几，谢病归，筑园城南，四周植柳万株。每当微风披拂，但见翠涛万顷、秀色千寻，故署园号“柳浪”。袁宏道入园后，不问世事，专志参究向上一著。一度与李贽交厚，深受后者爱重。因根性猛利，数年之间，洞有所入。自是，机锋迅利，语言圆转，以绝学无为相标榜。“虽世情减少，不入尘劳。然嘲风弄月，登山玩水，流连文酒之场，沉酣骚雅之业，懒慢疏狂，未免纵意。”(4)可谓道有消而无长、业有加而无减。
实相无相之禅(正法眼藏涅槃妙心)，赤洒洒、净裸裸、一尘不染，凡有落处、有对待者，即与之不相应;故而，既不可能用语言文字解说，更不可能藉义理知觉证得。学人必得枯形死心、殒情断识，剿绝至无功用地，方有望契悟;欲向见闻思惟、文字言说等拟涉毫芒，便无异于刻舟求剑。因此，远继灵山最后独付摩诃迦叶之心法的达摩祖师，迢迢西来，眼不耐见一等学人，不本如来本意，不曾悟自本性，却各专所学所解，自以为会佛法，肆口而说，其说愈多，其迷益重，故直入少室山，面壁九年，不发一言。博览群书、善谈玄理的神光和尚，晨参夕承，达摩祖师均不予诲励;后彻夜立于洞外，积雪齐腰，复断臂求法，达摩祖师亦并不广引经论，而是直指其心，令其脱去知解，于“觅心了不可得”处，示其直下明取自心，见性成佛。末后付四卷《楞伽阿跋多罗宝经经》以印心地:“即是如来心地要门，令诸众生开示悟入。”(5)
此后应世的历代禅门宗师，凡见学人执滞教相、思量分别、认指作月、随语生解、漫执语中方便、不悟言外本体等情形，便毫不留情地痛下针锥，或棒喝交加，或逆顺卷舒，或驱耕夺食，或敲骨吸髓，甚至于呵佛斥教、一切皆遮，目的正在于截断思流、剿灭情识，指引学人一个识得自己家珍的入处，俾其自息情妄、迥脱廉纤、自悟本性。待生灭流尽、取舍念空、死尽偷心、亲证本来以后，再令其遍学经教，依教进修，茅茨石室，饮冰啮檗，韬光铲彩，陶镕余习。直至烟消灰灭，而后方许其禀承正印，回身转步，树法幢，演宗乘，津济四生，梯航九有。
宋元以降，宗风日衰。虽然口称参禅者不计其数，但极少有为彻了生死而发大愤志斩断情识、如丧考妣似救头燃般地狠下工夫真参实究以期妙悟者，大多却是热衷于渔猎古今该博闻见、旁求经论罗绮言语的“说禅者”，有的甚至是取前辈悟达之士呵佛骂祖、斥教遮相的破胆险句以为行持者——呵佛斥教的破胆险句，最初是已经归家稳坐之宗师真慈痛悯的应机之谈、破执之谈，如大火聚，如吹毛剑，如涂毒鼓，旨在当下脱去学人的知解根尘，斩断其生死命根，做个干干净净洒洒落落的本色道人，而非故弄峻机、故裁巧语，鼓诱后昆，俾其宗尚。同时，这类破胆险句又如生铁橛，如木札羹，如大风轮，无你下口处，无你著意处，无你湊泊处，须是妙悟方能会得。如若不曾向自己脚跟下真实契悟，任以百千聪明，能把三乘十二分教、千七百则公案葛藤以及百氏诸子一一穿过，注解得滴水不漏，充其量也只是坐在第八识中的“情解者”，以识去识，以妄遣妄，徒自劳神，说时似悟，对境还迷，照样动辄便被虚妄浮幻荣辱得失等相所惑夺，受名闻利养顺逆境界诸尘劳境所笼络。
恃世智、逞聪明、曲搜旁注、百般比况、妄以他言作为己解的“说禅者”，一旦于祖师机锋、古人言句中得个相似解会，往往不惜造大妄语，未得谓得，未证谓证，日以圆滑之语，大破因果之门，说什么“无佛可成”、“无行可修”、“无戒可持”;于是尽刬行门、纵意任心，舌辩实相意逐攀缘、迹履空宗情沉有海，轻狂傲慢、贡高恣睢，“爱憎毁誉之火，才触之而即高;生老病死之风，微吹之而已动。争人争我，说是说非。甚至以火性为气魄，以我慢为承当，以谲诈为机用，以诳语为方便，以放恣为游戏，以秽言为解粘。赞叹破律无行之人，侮弄绳趋尺步之士。或至经年不拜一佛，经年不礼一忏，经年不转一经。反看世间不必看之书，行道人不宜行之事。”(6)其与妙悟之士的脱略圆净、卓然超越相比，不啻天冠与地履之不侔!
袁宏道自谓了悟，然怨欣取舍种种分别之生死业识，未见减少;“说禅者”身陷其间的前述情云识雾，亦未能廓清。不过，袁宏道与“说禅者”有一个根本性的区别:“说禅者”元无正念，不发真心，故热衷于卖弄世智狂慧，商量宗旨，穿凿附会，只尚言通，不求正悟;袁宏道则了生死之心痛切，故而能把佛祖言教、先圣机辩当作指示学人解粘去缚、破妄证真之蹊径和应病与药、观根逗教之方便，肯奋起一片决定不退转之正志，以破除生死情妄。所以，其兄长袁宗道曰:“所幸(宏道)生死心切，不长陷溺。痛念见境生心，触途成滞，浮解实情，未能相胜。悟不修行，必堕魔境。”(7)
正因为袁宏道誓欲尽形命洞明生死大事，将无量旷劫以来熏染结习根深蒂固的生死根尘、轮回牢关连底翻转，故能触机猛省:悟本际、了生死、越苦轮，决非口出耳入便能成办的小缘易事，“欲以相似见解消其恶业，冀出三途，无有是处。”(8)纵然悟明自性，犹有无始旷劫习染流识未能顿尽——悬崖撒手绝后再苏、洞见本来面目后，虽不复静沉死水，但还仅只是“见道”，后面还有“修”、“守”、“行”等艰险途程，故曰:“见道易修道难”、“修道易守道难”、“守道易行道难”。所以古来大德中，赵州从諗禅师八十高龄尚且行脚，涌泉景欣禅师称自己“四十九年尚自时有走作”，香林澄远禅师说自己“四十年方打成一片”;至于得旨后韬光养晦，不匡徒不演法，一龛危坐，数十年不倒单，忘死精进者，更是比比皆是。若得少为足，一悟便休，不兢兢业业如护头目般地净除现业流识，难免道力不胜业力，半青半黄，颟顸穿凿，触途成滞，依前攀缘流浪;活着时既触境即动，临命终时安得不随业流转?“眼前一念瞋相，即是怪蟒之形;眼前一念贪相，即是饿鬼之种。无形之因念甚小，有形之果报甚大。一念之微，识田持之，历千万劫，终不遗失。”(9)故而，五蕴炽盛、道力甚浅之人，若悟后不修，最终于生死岸头仍然透不过:“其或悟门已入，休歇太早，智不入微，道难胜习，一念不尽，即是生死之根。业风所牵，复入胞胎”，(10)隔阴之后，依然随缘流转。
对谬引惟心迹同无为外道、执言皆是疾趋五欲魔城的“狂禅”勃然惊省后，袁宏道毅然摒弃偏空之见，悟修并重、乘戒兼行，不释礼拜、不舍念诵，智力行力、双毂并进。礼诵之暇，复博览经论，仔细研磨，豁悟达摩祖师说罪福之皆虚与永明延寿和尚言万善之总是，均为祛迷拯溺之论，实无彼此抵牾之处:前者系救执相之人，后者为拔狂慧之徒。若是此非彼或是彼非此，死执一端，必然莽荡祸生。犹如水能灭火，然滔滔洪水则必有沉溺之灾;日能生物，但持续酷暑则翻为枯焦之本。以前一直薄视念佛法门为权引中下根器之初方便的疑虑，至此顿破，“始知此门原摄一乘，悟与未悟，皆宜修习。”(11)于是至诚归心净土，“了达生本无生，不妨炽然求生。”(12)
袁宏道进而认为，居士尤其应该励行念佛法门;纵然志在参禅，亦应禅净双修。因为在家居士无法与出家释子相比:后者有数百条戒律约束;前者则置身火宅之中，浸心烦恼之海，往往有乘无戒，日启鸾刀，“虽于营干世事内依稀得一入门，而道力甚浅，业力甚深，即极粗莫如淫杀之业，犹不能折身不行，何况其细?生死之间，安能脱然!故知念佛一门，于居士尤为吃紧。业力虽重，仰借佛力，免于沉沦。如负债人，藏于王宫，不得抵偿。既生佛土，生平所悟所解，皆不唐捐。纵使志在参禅，不妨兼以念佛。世间作官作家，犹云不碍，况早晚礼拜念诵乎?且借念佛之警切，可以提醒参禅之心;借参门之洞彻，可以坚固净土之信。适两相资，最为稳实。如此不信，真同下愚。”(13)
以悟道为先锋、以念佛为后劲、稳趋无上觉路的袁宏道，“既深信净土，复悟诸大菩萨差别之行，如贫儿得伏藏中金，喜不自释。”(14)为广利蹇滞浊界之群生，特别是为指示深陷宗教歧路和禅净宿疑而不能自拔之士，尽刬知见，返妄归真，袁宏道更深入普贤愿海，博综经论，“采金口之所宣扬，菩萨之所阐明，诸大善知识之所发挥，附以己意”，(15)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撰成《西方合论》十卷。全书不仅文辞婉雅、义旨概博，而且力主净土诸经与《大方广佛华严经》、《法华经》的不分优劣，“千波竞起，万派横流，诘其汇归，皆同一源。”(16)全书圆融性相、会通异同，决释疑滞、直指趣归，揭净土之心灯、照尘劫以无尽。书成，其兄宗道特作序激扬奥旨，并与弟中道同时发心践履净土法门。
其后，袁宏道“起故官”。不久，以正直廉明，擢吏部验封清吏司(职掌封爵、袭荫、褒赠、吏算)主事;旋改文选清吏司(主管官吏班秩迁升、改调等事)主事。复“移考功员外郎，立岁终考察群吏法”;再“迁稽勋郎中”。(17)后又以病辞官，归隐荆州。一日，留宿僧寺，“无疾而卒。”(18)除《西方合论》外，主要著述尚有《珊瑚林》一卷、《金屑编》一卷、《解脱集》五卷等。
《西方合论》总分十门，即剎土门、缘起门、部类门、教相门、理谛门、称性门、往生门、见网门、修持门和释异门。(19)“剎土门”，由分述毗卢遮那净土、惟心净土、恒真净土、变现净土、寄报净土、分身净土、依他净土、诸方净土、一心四种净土、摄受十方一切有情不可思议净土(即阿弥陀佛西方净土)等十种净土，阐明一真法界身土交参，十佛剎海净秽无别;只因众生行业有殊，故而诸佛化现各各不同——或权或实，或偏或圆，或暂或常，或渐或顿。虽相有千差，而理则一谛。犹如一月映千江，波波具涵净月;万灯照一室，光光各显全灯。
十种差别净土中，袁宏道尤其赞叹摄受十方一切有情不可思议净土(阿弥陀佛西方净土)，并略释此土具五种不思议义，即(1)“身土不思议”;(2)“性相不思议”;(3)“因果不思议”;(4)“往来不思议”;(5)“毕竟不可思议不思议”。
“缘起门”，说明一切众生皆具诸佛如来清净性体，但以无明障覆迷此性体，故有种种染著、种种攀缘，迷妄自蔽、作茧自缚。释迦文佛，悲悯众生结缚于生死苦海不能得出，遂示现世间，指以脱归路程，顺众生情见，说弥陀净土。
针对当世狂禅不究如来之了义、不知达摩之玄机，空腹高心，卑视净土法门为接引愚夫愚妇之初方便，以及“一悟之后无需再事修行，入生死不受障缘所挠”之谬见，袁宏道引经据典，严斥其不仅“自迷正道，自失善根，自丧慧身，自亡佛种”，而且“成谤法之业，又招鄙圣之殃!”因为其所鄙者并非“愚夫愚妇”，而是“文殊、普贤、龙树、马鸣”等大菩萨。古教有云:声闻尚有出胎之昧，菩萨亦有隔阴之昏。纵有悟处深远、见地高明、行解相应、志在度人者，奈何未登不退，力用未充，居此浊恶，化彼刚强，此亦先圣之所未许。如以未完不固之舟，济多人于恶海，自他俱溺，其理必然!又先圣有云:未得不退转位，不可混俗度生;未得无生法忍，要须常不离佛。当今世界，释迦已灭弥勒未生，四恶趣苦因果牵缠，外道邪魔是非扇乱，美色淫声相惑，恶缘秽触交侵。初心悟达之人，既无现佛可依，又被境缘所挠，罕有不遭其退败者。所以释迦世尊殷勤指归极乐，良有以也!究实而言，念佛法门乃径路修行，正按大藏，既接上上根器，傍引中下之机。念佛三昧，即念而净，净非是无;即净而念，念非是有。达净无依，即是念体;了念本离，即是净用。因此，入得此门，无量法门，悉皆能入。
“部类门”，分经分纬，约集诸经中专论安养、举扬西方大事之内容，阐明如来说教，广有多门，不可胜载;唯念佛一门，诸经频形赞叹，犹如高峦之峙平原，跃空而出;或类金星之晃沙碛，映日即明。由此可知，“法门殊胜，未有逾此一门者也!”
“教相门”，分称智自在、随缘普应、救疗人天声闻凡夫锢疾的释迦一代时教，为纯有教、趋寂教、有余教(上三教分摄)、无余教、顿悟教、圆极教(上三教全摄)，藉一一分述，彰显净土法门尽摄一代时教;警示世人毋为笼统禅人、轻狂义虎所诳惑。
“理谛门”，爰约真谛，分别四门:(1)即相即心门;(2)即心即相门;(3)非心非相门;(4)离即离非四门。详细论证即性即相，非有非空，理事之门不碍，遮表之诠互用。言无者，如水月镜花，不同龟毛兔角;言有者，似风起云行，不同金坚石碍。因此，若滞名著相，即为有漏凡夫;若拨果排因，则为空见外道。
“称性门”，直示法性无边、行海叵量;约大乘诸行，可略分五门，即(1)信心行;(2)止观行;(3)六度行;(4)悲愿行;(5)称法行。有关此五种行门之论，尤系全书之切要。
第一“信心行”。经云:“信为道元功德母，长养一切诸善法。”(20)一切诸行，皆以信为正因，乃至菩提果满，亦只完此信根。初心菩萨，无不依信力成就。净土一门，尤仗信为根本:一信阿弥陀佛不动智、根本智，与己无异。二信阿弥陀佛那由他劫内一切难行难忍种种修习之事，我亦能行。因为，凡夫于无始劫中漂溺三途，生苦死苦、披毛戴角苦、铁床铜柱苦，总之，一切无益之苦皆能受之，何况如今菩萨万行、济众生事，岂不能为!三信阿弥陀佛无量智慧无量神通，及成就无量愿力等事，我亦当得。因为，如来自性方便，具有如是不思议事，而我与如来同一自体清净性故。四信阿弥陀佛不去不来，我亦不去不来;西方此土，不隔毫端，欲见即见。因为，一切诸佛皆以法性为身土。五信阿弥陀佛修行历劫，直至证果不移剎那，我今亦不移剎那，位齐诸佛。如是信解，即是入道初心，信一切诸佛净土之行。
第二“止观行”。最为直捷的台宗三观，示一心之筌蹄，撮诸法之要领;修行径路，无踰于此。莲宗十六正观，一一观中具含此三义。故天台诠经，直以三谛摄彼十六观。四明知礼大师《观无量寿佛经疏妙宗钞》卷二曰:“性中三德，体是诸佛三身。即此三德三身，为我一心三观。若不然者，则观外有佛，境不即心，何名圆宗绝待之观?亦阿弥陀三身以为法身，我之三观以为般若，观成见佛即是解脱。举一具三，如新伊字。观佛既尔，观诸依正，理非异涂。”(21)知此，则至心念佛，即具足三观:了能念之心，非肉团，非缘影，是空观;了所念之佛，若依若正，各各主伴圆融，竖穷横遍，是假观;了能所绝待，双亡双照，是中观。复次，能念即一心三观;所念即一境三谛。能所不二，即谛观不二。三谛，即法身;三观，即般若。谛观不二，念佛相应即解脱。因此，至心念佛，能净四土。如拈一微尘，变大地作黄金，是谓法界圆融不可思议观门。
第三“六度行”。《大乘起信论》曰:菩萨从初正信已来，于第一阿僧祇将欲满故，于真如法中，深解现前所修离相。知法性体离悭贪故，随顺修行檀波罗蜜;法性无染，离五欲过故，随顺修行戒波罗蜜;法性无苦，离瞋恼故，随顺修行忍波罗蜜;法性无身心相，离懈怠故，随顺修行精进波罗蜜;法性常定，体无乱故，随顺修行禅波罗蜜;法性体明，离无明故，随顺修行般若波罗蜜。菩萨行于六度修净土者，即无如是差别名相;然亦不越一行，具此六义——舍诸杂念，是行于施;复因念系佛号，不住舍念，即是性施。念念中净，是行于戒;复因念系佛号，不求灭念，即是性戒。世念尽弱，是行于忍;复因念系佛号，非关摧念，即是性忍。毕念不退，是行精进;又则一念即是，不着苦行，即是性精进。念念三昧，是行于定;复因念念是佛，不贪禅味，即是大定。了念佛因、即念而佛，是行于智;又，念本非有，佛本非无，不落断常，是一切种智。因此，念佛一门，能该诸行。
第四“悲愿行”。诸佛菩萨，性海无尽、供养无尽、戒施无尽，乃至饶益无尽。例如，普贤菩萨发礼敬诸佛、称赞如来、广修供养、忏悔业障、随喜功德、请转法轮、请佛住世、常随佛学、恒顺众生、普皆回向十大誓愿，虚空界众生界无有尽时，菩萨此愿，念念相续、无有间断、无有穷尽，身语意业无有疲厌。是名“愿王”。一切诸佛，无不成就如是愿王证涅槃果。因此，天亲菩萨造《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论述修净土五念门，毕竟得生安乐国土见彼阿弥陀佛，以“礼拜”、“赞叹”、“作愿”、“观察”四门，为成就入功德之门，以“回向”一切烦恼众生、拔世间苦，为成就出功德门。菩萨修此五念门，自利利他，速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第五“称法行”。法界海中无量无边，菩萨行海亦无量无边。因此，菩萨一切行，皆是称法自在之行，非有非无，非行非不行。一者，菩萨度一切众生，究竟无余涅槃，而众生界不减，如登场傀儡，悲笑宛然，唯一土泥，空无所有;二者，菩萨行五无间而无恼恚，至于地狱无诸罪垢，至于畜生无有无明?慢等过，如女子离魂，乃至生子，而身常在父母前;三者，菩萨自身入定他身起定，一身入定多身起定，从有情身入定，从无情身起足，如猛虎起尸，跪拜作舞，唯虎所欲，而尸本无知;四者，菩萨于一小众生身中，转大法轮，燃大法炬，震大法雷，魔宫摧毁大地震动，度无量无边众生，而此小众生不觉不知;五者，菩萨欲久住世，即以念顷衍作无量无数百千亿那由他劫，欲少住世，即以无量无数百千亿那由他劫缩为念顷，如小儿看灯中走马，计其多寡首尾，了不可得。若证如是不思议行者，一念之中，三世诸佛净土摄入无余;是谓菩萨庄严净土之行。称法行既无思智照之可见，亦非藉情量所能猜度，因为自性超一切量。
“往生门”，通过略示渐修顿证各各不同之菩萨往生的六种不同处所，阐明修行人不可能骤至佛位;纵然觉与佛齐，未逮极果，仍非究竟——唯有如来，方称“究竟涅槃”。二乘破有执空，假名寂灭;菩萨发真无漏，分破无明，何况劣根浅解!三祇途远，入余门者，多有退堕。因此，初悟之士为免退堕，决当求生净土。生已，复如法修行。俟忍力坚固，乘愿再来，入世利生，方为究竟佛果。至于仅窥大海一滴，便得少为足、荡心逸轨、辄逞狂慧，以恣情为游戏、以修行为缠缚者，实无异于自杀杀他!
“见网门”，破斥儒学末流、初心学者、狂禅人等十种邪见网:
(1)断灭堕——滞现在身，疑未来断灭，或执空相，疑一切断灭。堕此邪见者，既不信有生，自然不可能信往生及净土等事，因此是求往生者之第一障难。
(2)怯劣堕——疑结习浓厚，疑念力轻微，疑万亿剎远。念佛之人，若不遣此三疑，是真结习浓厚，是真念力轻微，是真十万程远;如人欲出门，却自局其钥，是自不欲出，非无门过。
(3)随语堕——禅宗六祖慧能大师曾言:“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庞居士亦云:“事上说佛国，此去十万里，大海渺无边，动即黑风起。”无知之辈由此传虚接响，谓“净土不足修”。自障障他，深可怜悯!其实，宗师之提唱，旨在破相明心，故而是非俱刬;其如吹毛利刃，执则伤手。而且，宗门中此等语句不可胜数，若一一死执，则释迦老子出世将真以饲云门狗子乎?复次，从上古德应学人问“如何是佛?”多答以“干屎橛。”果尔，则凡见粪车粪檐溷厕，岂不应当一一礼拜供养?
(4)狂恣堕——戒为净业之基，一切白法皆由戒生。但有等魔民，专逞狂慧，不肯持戒修行，且妄引经中“烦恼即菩提”之类的相似语言，随语生解，随解发毒。果如彼说，则释迦文佛悟道后，应亲宝女;六祖慧能大师隐迹猎人队中，尚未受戒，何苦但食肉边菜?带习尚被境牵，现行岂逃缘缚!因此，菩萨禀戒为师，常怀大惧。乘戒二法，如车之二轮，缺一不可。故龙树菩萨言:“破戒之人，如清凉池而有毒蛇，不中澡浴。”“云何名为破戒人罪?破戒之人人所不敬，其家如冢人所不到。破戒之人失诸功德，譬如枯树人不爱乐。破戒之人如霜莲花人不喜见。破戒之人恶心可畏譬如罗剎。破戒之人人不归向，譬如渴人不向枯井。破戒之人心常疑悔，譬如犯事之人常畏罪至。破戒之人如田被雹不可依仰。破戒之人譬如苦苽，虽形似甘种而不可食。破戒之人如贼聚落不可依止。破戒之人譬如大病人不欲近。破戒之人不得免苦，譬如恶道难可得过。破戒之人不可共止，譬如恶贼难可亲近。破戒之人譬如大坑行者避之。破戒之人难可共住譬如毒蛇。破戒之人不可近触譬如大火。破戒之人譬如破船不可乘渡。破戒之人譬如吐食不可更噉。”(22)菩萨如是苦口呵责，何曾许人破戒?千日学解，不如一日持戒。何得贪悟道之虚名、受泥犁之实祸，欺己诳人、枉遭王难?
(5)支离堕——讲席中多有法师，一味牵藤引蔓，记注章句，执法身之假名，析名相之分齐，东缉西补，各逞己见。究其效验，不过上几回座、讲几期经、受几个瞎汉礼拜而已。虽无真实功行，却贡高我慢，闻人念佛，则曰:“此小乘中摄妄想之一法。”或云:“教海义深，尔辈钝根，念此亦可。”此辈竟年累月坐法界排场，无实行履，唯添业债。何若至心念佛，直登不退，事一功百!
(6)痴空堕——学道之人，稍窥法空，闻人念佛，即曰:“法离名字，若狥假名，转益虚妄。”执空破相，疑误众生，断诸善根，危害非浅。故广引《法句经》、《大方广佛华严经》、《法华经》、《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经》、《大智度论》、《净土指归集》、《释净土群疑论》等经论予以严斥，力阐“筌蹄不空，鱼兔斯得;称斯弘名，生实净土。”
(7)随缘堕——错认祖机，执砾为玉，藉口“随缘消旧业，任运着衣裳;但顺天真，万行自圆;举足下足，谁非净业，何用种种作为?”废正修，倡无作。若果如是，则释迦世尊教诸弟子勤修六度万行妙因、当证菩提涅槃胜果之敕，岂非如同空华?可见，虽有漏修习，却是实是正。且诸经中多有教人“不住相”戒施等语，意谓“有”而“不住”。有而不住故，“作”而“无作”。若以本无为不住，则好比穷极之乞丐，虽一文不名，却向人夸言:“吾不以富贵骄人。”岂非梦语?
(8)唯心堕——不了“唯心”之旨，妄言“自性净土，即俗恒真，七宝瓦砾，一道平等，但净自心，何须分别?”但实际行履中却厌欣炽然，不求远离种种浊秽，独独舍弃无五浊垢染、依正庄严皆悉殊胜之清净佛刹。
(9)顿悟堕——原其所习，不如一个五戒十善凡夫的狂禅，标榜“一超直入，不落功勋”;“佛尚不求作，何况往生?”然则，不求作佛者，舍身之后，将灰断永灭耶?抑尚受后有耶?若受后有者，为生净土耶?为生三界耶?若居三界，即不如净土;若净土者，即同往生。古德有云:“夫善知识者，虽明见佛性与佛同等，若论其功未齐诸圣。须从今日步步资熏。”(23)若所言如行，量穷法界之边，心合虚空之理，八风不动，三受寂然，种现双销，根随俱尽，譬诸无病，不应服药。其或不然，烦恼未断，习气又浓，寓目生情，触尘成滞，虽了无生之义，其力未充，则断断不可藉口“烦恼性空”，而执悟后正修为颠倒之行。因为，纤尘不尽，未免轮回;丝念不忘，尽从沦坠。烦恼性空，能令受业。业果无性，亦作苦因。苦痛虽虚，祇么难忍。从上诸大师所以能坐脱立亡、无碍自在，无不得力于平昔兢兢业业，念兹在兹，密密履践，淘汰得净。
(10)圆实堕——视净土法门“是权非实”，因其情存取舍，非法界如如之体。若约真论，则华藏世界亦是权立，何独西方?普贤、文殊、觉首、目首，一切贤圣，无不是权。今试定量，文殊普贤及与此方贤圣，权耶实耶?若言权，则现有其人及诸遗言往行;若言实，则是诳凡灭圣，犯大妄语。于此辩得，西方亦入剎尘，剎尘亦含西方，岂有权实?漏卮勺海，萤火焚山，徒益疲劳。诸有智者不应如是分别。
“修持门”，列举净悟、净信、净观、净念、净忏、净愿、净戒、净处、净侣、不定净等十种往生西方净土之修持方法，令学人各随根器之利钝而受其法;勉励积劫情尘、多生爱海而又欲得心净、愿生极乐者，如法修持，免堕魔罥。
“释异门”，直示学者:西方大旨经中自明，净土要门诸论具释。诸如天亲菩萨、智者大师、海东元晓、湛堂性澄等先圣，皆曾抉发幽微，举扬宗趣。当世莲池袾宏大师所著《阿弥陀经疏钞》，条分缕析，精宏渊博，可谓“照夜途之长炬，截苦海之轻舟。”本来，诸师所发，已无余蕴;但诸经中随时立教，逗根说义，时有差别，致使部分学者妄生疑畏。故特拈出剎土远近、身城大小、寿量多少、花轮大小、日月有无、二乘有无、妇女有无、发心大小、疑城胎生、五逆往生等十类问题，博采经论，详细阐释，会归一处，以备后学参考。
综上可见，《西方合论》一书，广破邪疑，直开正信，遍通佛祖宗教，坐断一时禅宿舌头。故蕅益智旭大师盛赞其“字字从真实悟门流出”，“绝无一字蹈袭，又无一字杜撰，虽台宗堂奥，尚未诣极，而透彻禅机，融贯方山清凉教理无余矣。”(24)
【参考文献】
[1][2][3][17]《明史》卷二百八十八《袁宏道传》。
[4][6][7][8][9][10][11][12][13][15][16][18][明]袁宗道:《〈西方合论〉叙》，见(清)彭绍升:《历代著名居士传》卷四十六，成都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247、249、248、248、246-247、249、248、248-249、249、249、250页。
[5](宋)普济:《五灯会元》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5页。
[14][19](明)袁宏道:《〈西方合论〉引》，见《大正藏》第47册，第388、385—419页。
[20]《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十四，见《大正藏》第10册，第72页。
[21]《大正藏》第37册，第207页。
[22]龙树:《大智度论》卷二十五，见《大正藏》第25册，第153、154页。
[23](宋)永明延寿:《万善同归集》卷二，见《大正藏》第48册,第976页。
[24](明)蕅益智旭:《灵峰宗论》卷六之四《〈西方合论〉序》。
喜欢
0
赠金笔
前一篇：敦煌本净土歌赞《归去来词》研究
后一篇：九品往生和净业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