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和母亲在父亲房间里聊天。说到金玲,母亲神情幽暗地叹息道,金玲好是好啊,干活不偷奸耍滑,吃饭不抢吃抢喝,穿上你送给他的衣服,也很体面顺眼。但是时间一长啊,还是觉着他哪里不对劲!
是他的狐狸尾巴夹不住了,还是您老眼光又发现了新问题?
我也说不准。但是从他来的第二天就把那两个光腚女人摆在了窗台上,我就觉得别扭。真担心他带一身脏病回来啊!
我劝慰道,不会吧,金玲不至于上了那些野鸡的床吧!
劝慰归劝慰,想到去年那个光棍男保姆,来了不几天,就把父亲抱到轮椅上不管了,以致父亲的尿液泡烂了皮肤,引起大面积褥疮。休息的时候就爱去广场看女人,还被发廊的小姐打出来,我每次回来就爱围着我转。难道金玲……?是该跟他好好谈谈了。
找了一个母亲已经睡下的中午,我问金玲,你跟那个对象是怎么认识的?
他羞涩地笑笑,说,是缘分吧。
什么缘分?说来听听。
他坦然地挺直身子,说,来你们家的前几天,俺嫂子从地里拔了些荠菜,让俺带给东家,说城里人喜欢。那天等车的时候,那个女的就问俺在哪里拔的。俺就说坡里有得是,就给了她一些。她高兴地谢俺,还要了俺的电话号码,说以后再联系。没想到她当天就给俺打了电话,让俺有空到她家去玩。
你去过他家吗?
过了些日子俺才去的。金玲扭捏道,一个女的主动叫去,不去的话就是拿架子了!
她家里什么情况?
她说她男人在外边搞了个女人,就和他离了婚,她和闺女一起过。
你见过她女儿吗?
俺没见过。她说,闺女明年就考大学了,功课很多,花费也很高。
那你们到了什么程度?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话也是该问的吗?
但他却明确回答我了,还能什么程度!一个光棍男和一个寡妇女该干的事俺都干了。他并无羞耻地看我一眼,说,你说,这不过分吧?俺也是个男人,也喜欢女人,可俺不胡来。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俺是谈恋爱,用俺那里的话说就是相好。这样总比去找野鸡好吧!
我承认他的观点,毕竟他也是个高级动物,怎么会没有人类的基本需求呢!但我提醒他说,那我怎么没见她给你买件衣服或是留你吃顿饭?恋爱中的女人不是这样啊!
她有一次说是下面条给俺吃,是俺要走的。
是你不舍得让她破费,还是她仅仅虚让了你一下?
俺是男人,应该养女人,怎么能吃女人的饭呢!
哦!我明白了,他的知识库里可能还有“吃软饭”这个词。上升到观念的高度,就是一个大题目,这让我一时无话可说了。就提醒道,你可别叫人骗了!
他自信满满地说,不会的,那个女人很善良。
我不冷不热地说,那你好自为之!我不知道他那知识的库存里有没有这个词,但是正在品尝女人滋味的老处男,懂得了又会怎样!
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七月的阳光烤得我汗流浃背,但是想到金玲的行为,心里不由地打了个寒战。一个刚刚被城市化了的男人,虽然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但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染缸,不是仅仅会背几段报纸旧闻,甚至会背唐诗,背成语,穿戴打扮得跟城里人一样,就能变成城里人的。金玲啊,你能透过城市的现代文明,看到背后那黑暗的陷阱吗?
六
转眼金玲在我们家里已经渡过了试用期,工资也涨到了本市家庭保姆的最高档上。但再高的工资也解决不了他的愚昧和无知。让他进一步卑微到尘埃里的,恰恰是金玲自己。
那天母亲打电话让我回家,我见母亲精神萎靡,就问,又怎么了?母亲气咻咻地道,还不是金玲,你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刚踏进父亲房间,就有一股骚臭味直扑鼻腔。俯身看父亲,见他头脸上的油脂几天没擦的样子,嘴角残留着喂饭时的糊糊,耳朵眼里沉淀着污垢,枕巾上湿漉漉的沾着粘液,被子里潮乎乎的霉臭气让人恶心……
你们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让我爸成这个样子了!金玲不在跟前,我把火发到了母亲身上。其实八十岁的母亲也到了需要照顾的时候,而我当时却实在气急了。
我给父亲擦洗身体时母亲就唠叨开了,也不知怎么了,金玲最近也不爱打扮了,吃饭也少了,每次从外边回来就垂头丧气地。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不是听收音机就是起来找啤酒喝。我问他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也不和我说。吃饭的时候,好东西拉到自己跟前吃,吃完了一扔碗,就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你说他这是怎么了?咱可没对不起他呀!
我怒道,那就是你对他太好了,把他给惯的!你以为他真是你儿子!
母亲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不是也看好他嘛,这会儿又赖我!
我是看好了他,但是也不能让他在你面前撒娇吧!
正说着,金玲拉踏着脚步走了进来。看我在忙乎,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俺来吧。说着就要下手,我把他手一拨拉,洗手去!他“哦”了一声走了出去,我又恨恨地大声说,打上肥皂使劲洗,要不你就别过来!
一会儿,金玲走进房间,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见我端着脸盆去倒水,才动作机械地接了过去。我斜视了他一眼,见他的神情确实大不如从前了,头上已经长出了一指长的白发,乱糟糟地像几天都没有梳洗,我老公的衣服本来穿在他身上正好合身,现在显得肥大了很多。走起路来不知是腰有点歪还是腿有点拐,反正在我眼里已经很不正了。唉,这个金玲,真是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我跟母亲说,你先去客厅坐坐,我给爸整理一下床铺。
母亲小声对我说,你问问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咱别给人耽误了。母亲走到门口了,又小声跟我说,你好好跟他说,别吓着他!
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就不怕他吓着你呢!
见金玲进来,我就说,把你那床整理一下,把我爸抱上去,我给他整理一下床铺。
金玲唯唯诺诺地,还是明天俺来弄吧。
你还想让他在这个烂被窝里待一晚上?不是你爹,你不心疼是吧?
金玲乖乖地把父亲的枕头拿到他床上,我说,先把那个干净床单铺上。
待把父亲搬到干净床单上,我揭开了父亲的被窝,一股骚臭味强烈地冲击我的感官神经,我用手忽闪着给金玲看,又床单褥子层层揭完,发现床单以下全是潮湿的,褥疮垫子上浸透了尿液,有的已经干了,留下了白色的印渍,深的地方黏糊糊地不堪入目。顿时,一股怒气冲击着我的脑门,我对着金玲怒吼道,金玲,你混蛋!我指着床垫子继续吼,你就是这样让老人躺在尿里度日吗!我气得浑身发抖,真恨不得扇他两个耳光。可这不是我的性格所为,生气的时候都是以眼泪来洗刷自己的愤懑。此时,我又泪流满面了。
金玲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地又贴紧了墙根。母亲听见屋里的动静,走进来看到了屋里的一切,明白了我发火的原因,就小心地对金玲说,金玲啊,你这是怎么了嘛,我们家可没有对不起你呀!见金玲发怔,就说,你先到客厅坐坐吧。
金玲出去后,我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把父亲所有的铺盖重新换了。一股怒气顶着,竟然自己也能把父亲抱回到他的床上。然后把褥疮垫子拿到卫生间清刷了一遍,放到屋外晾着,就把门一摔扬长而去。
但我一夜未眠。想来想去,只有暴露矛盾,才能解决矛盾。
一大早我又来到父母家。母亲小心地对我说,他早晨又没大吃饭,你别说他太厉害了,他要是急出个病来不就更麻烦了!
别唠叨了,我有数!我从桌子上拿了两个包子和一个咸鸭蛋,走进父亲房间,对金玲说,先把这两个包子吃了吧。
金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般,用眼睛的余光看了我一下,就乖乖地接过包子,夸张地咬了一大口,进了嘴里却分明是味同嚼蜡。我说声,你就着咸鸭蛋就下饭了,我先出去翻一下垫子。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金玲已经正襟危坐地等着我的训话了。
我轻声地对他说,我昨天态度不好,你别介意哈!见他没有做声,我又说,金玲,你一定是遇到事了,要不然你不会这样的。能和我说说是什么事吗?
听了这话,金玲显然很激动。他平息了一下情绪,然后低头说道,俺见不着她了!
见不着谁了?那个女的吗?
他红着脸点了点头。
你们不是处得很顺利吗?听我妈说,你每个周六下午都出去呀!
出去不假。但最近这几次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去她家也不开门。
为什么?一定是你得罪人家了吧?
金玲鼓着嘴气愤地说,骗子,她就是个骗子。俺给了她那么多钱,给了俺所有的感情,还给了俺的身体,可没想到她却这样对俺!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他要哭,就给他抽了几张纸巾。但他毕竟是在苦水里泡过的,哭泣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解苦的药,他接过纸巾只在手里漫不经心地叠来叠去。
我问,你一共给了她多少钱?
俺哥哥嫂子给凑了一万二,俺每个月的工资全部给了她。每次去见她,俺不是给她买水果,就是给她买包子和火烧。结果自从俺跟她提出领结婚证的事,她就开始躲着俺。开始的时候说要帮她闺女考上大学,后来又问俺要白金耳环和戒指,说是城里人现在兴这个。俺说俺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她就开始冷淡俺了,去她那里连口水都不给喝,现在连人也见不着了!
我心想,完了,金玲真的是被人骗了。看来淳朴跟愚昧真是一对孪生兄弟啊,那些骗子不盯你盯谁啊!沉默了一会儿,我对他说,金玲啊,看来你不光付出了感情,还付出了金钱,这些都权当进城的门槛费吧!见金玲没有回应,我又问,你想想,有没有重要的东西给了她?
俺的身份证、户口本还有房产证都在她手里。
你傻呀,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呀!
她说城里都是女人管这些东西,俺就给她了。
我着急地说,你知道嘛,这些东西可以让她办好多事呢!而且犯了事都得你来担着,你得赶紧去要回来。
金玲也急了,可俺见不着她怎么办?
那你就守株待兔呀!你不是会背那个成语故事吗?
那,俺叔这里……
这里有我呐!你今天就去要你的东西。但是见了她别跟她起争执,就说现在人口普查,居委会要求把户口本和身份证交上。钱的事千万别提了啊!都是身外之物,就别心疼了。
金玲守株待兔式地去找那个女人,始终没有找到。回到父亲身边时,他的精神彻底垮了。成天萎靡不振,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小曲也不哼了,吃饭越来越少,服务质量连以前最差的保姆都不如了。母亲跟我商量说,如果身体再垮了,金玲这个人就毁了。我们给他长假,让他调整调整吧。我同意了母亲的意见,跟金玲一说,他也没有二话地接受了。
一个多月后,金玲又回到母亲家里。他说吃了老中医的药,现在身体已经好多了。看上去他确实胖了一点,但我总觉得雨后的彩虹并没有出现,浑沌、阴霾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风雨。
冬季来临,父亲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我们就更需要人手了。于是母亲带着金玲白天陪床,我和老公晚上轮流。有一天母亲血压高在家休息,上午下班后我就带着饭赶到医院。一进病房,就看到父亲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两只胳膊紧紧地抱在胸前。见情况反常,我赶紧叫来大夫,经查是严重心衰,幸亏发现和抢救及时,否则的话,那天父亲就过去了。而整个过程,金玲都在发呆。
对金玲的表现我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跟母亲商量后决定辞退他,没想到他没提任何要求地接受了。临走的时候,他把女人画像放进了那只编织袋里,把母亲多给他的工资放在饭桌上,把我送他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他睡过的床上。
金玲走的那天,我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当他那有点变形的身躯和略微沉重的步履,渐渐消逝在城市的暮霭中时,我的心里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惆怅。金玲啊,你能走到哪里去呢?
(12691字)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