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打来电话，说我把马卖了，以后不换马了，我26年来换了14匹马。

“那你那点地怎么种？”我问。

“有农机合作了，交给他们就行了。”父亲语速很慢，却很高兴。

之后，家长里短地聊了半个小时。父亲每次打电话也就是家里那点事，村里谁家盖新房了，今年收成怎么样，自己身体怎么样，这样一说就半个小时。因为关心着家里的事情，我也愿意听。

1983年，父亲养了第一匹马。那时候，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开始，按照通常的说法，就是百废待兴。国家把发展农村经济的架子搭好了，你只要肯花费力气，就能过上好日子。为了好日子早点到来，父亲和叔叔借钱买了一匹马，是一匹红马，四岁，花了二百多块钱。两家人喜滋滋地看着刚买回来的瘦马，仿佛就看到了金色的秋天。

马不吃夜草不肥，从那以后，父亲每天夜里都要起来两次，将拌好的马料送到马槽里。父亲还用一些盖房子剩余的木料，给马盖了房子，我记得那是间很简陋的房子，紧挨着我们居住的草房，夜里，我常常被那匹马刨地的声音吵醒，这时候，父亲已经出去了。然后我便听见马咴咴的叫声。父亲吆喝了一声，马便不叫，接着便是马咀嚼草料的声音。

不到两个月，马肥了起来，力气也大了起来。那时候我9岁，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放学、放假，我的任务就是放马或者给马割青草。对于马的待遇，不用说，比我强。于是，马渐渐地被父亲宠坏了，草里倘若玉米面少了，它就会把草拱出来，蹄子乱刨，不停地叫唤，我割的草如果不鲜嫩，它就会看着我，打着鼻息，不停地抗议。

父亲并不介意，说应该吃点好的，它的功劳大。我就会很生气，拿来鞭子，在它眼前比划几下，它才低下头吃草，一边吃还一边偷偷看我，我就说：你看啥，看你也不会说人话。马当然听不懂，打了个响鼻，乖乖地吃草。

我也是从它背上学会了骑马。村子里和我同样大小的孩子也都承担着放马的任务，十几个小伙伴在一起，十几匹马，找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我们游戏，马吃草，这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那时候的草真好，水也清冽，偶尔我们也会跳进水里，泡上一上午。马吃饱了，就不老实，这时候也该回家了。刚开始，我牵着马走，被伙伴们笑话，后来我就踩着墙头爬上马背，原以为马会把我掀下去，没想到它并不理睬我，按着我的指令，慢慢前行，就这样，我能在马背上骑稳了，却并不敢让马跑。

有一次，我记得好像是放暑假，正在放马，下起雨来了，雨很大，用风急雨骤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我们几个放马的娃娃都骑上了马背，没想到我一上马背，它就跑了起来，吓得我赶紧趴在马背上，随着马的奔跑起伏着。因为雨大，我基本上看不见前面的路，开始我担心马受惊，会跑丢了，可是我能感觉到马跑的方向没有错。起伏颠簸，我觉得随时会从马背上掉下来，最后甚至忘记了害怕。

跨过一道沟的时候，马向前一跃，我没揪住马鬃，从马屁股后面摔了下来，一身泥水，没感觉到疼。我一落地就爬了起来，马已经跑出去很远了。我担心马会走失，害怕地哭了起来，在泥水里向前追去。跑了一会儿，实在跑不动了，我就在雨水里坐了下来，我的哭声被大雨哗哗的声音淹没了。完了，马没了，我不敢回家了。正哭着，忽然感觉到热乎乎的鼻息，睁开眼睛一看，我的马正在用扎人的嘴在我脸上蹭着，我一把抓住了马缰绳，抱住长长的马脸，马抬起头，我顺势站了起来。我噼噼啪啪地打着马脸，马并不躲闪，好像做错了事似的，鼻子里噗噗地响着。

我牵着它回了家，父亲披着一块塑料布，正在四处找我。

这匹马在家里立下了汗马功劳，春播秋种、远行赶集，都靠着这匹马作动力，而它，除了在吃食上挑剔一些外，任劳任怨。现在的城里人都养宠物，并且把宠物当作家里人一样对待。那时候，我家的马就是父亲的宠物，是我们家的第五口人。父亲总是骂我，却不骂马，这让我非常嫉妒。耕地时马踩了苗，父亲总是能接受，我要是不小心踩了苗，父亲的喝斥一定会跟上来。马犯了错误，父亲的鞭子总是虚张声势，并不真的打它，我要是犯了错误，父亲就会惩罚我。

一年以后，家里的条件好了些，父亲便给了叔叔一些钱，这匹马便完全归我们家了，而叔叔，自家也买了马。父亲和叔叔合伙种地，两匹马拉一副犁，马和马之间也就有了感情，闲下来的时候，互相啃着痒痒，我很好奇，就在一边看，看着看着自己的身上就痒痒起来。

有了独立的所有权，父亲便计划着多承包几亩地。可是，父亲的计划还没有实施，马却死了。兽医说马得的是肠梗阻，灌点芒硝就好了，芒硝灌了下去，马还是死了。父亲的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那段时间整夜整夜的牙疼，直到把一颗牙疼掉。要知道，这匹马是我家除了房子最贵的资产了。死了马，还要买马，父亲说里外一番，就是两匹马的损失。我家，就是村里比较富裕的人家，也很难承受两匹马的损失。

因为马死了，我家的经济陷入了困境。可是，日子还得过，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父亲又开始张罗着买马了。

1984年的秋天，我放学回来，见马棚里多了一匹黑马，我知道父亲又买马了。我好奇地去摸马脸，没想到它冲着我的手就咬了一口，幸亏我躲闪得快，不然就被咬伤了。父亲告诉我，这匹马不太老实，脾气不好，认生人，让我小心点。马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我和它以后便不很亲近。放马的时候，我每次都要带一根木桩，钉在地上，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拴住它，它只能在绳子长的半径内吃草。好在它并不挑剔吃食。

犁地的时候，父亲扶犁，我在前面牵着马。玉米长起来了，超过了我的身高，我就紧跟着马在玉米地里穿行，一天下来，累得惨不忍睹。马也累，累了就怠工，我就会用鞭子打它，这时候父亲是不说什么的，后来我才明白，父亲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根本打不疼马。

这匹马在我家劳动了两年时间，也患了肠梗阻死了。当然，父亲因此又掉了一颗牙。

此后的二十几年里，父亲先后换了十四匹马，父亲的牙也掉了几颗牙。不过到1995年以后，父亲换马并不是因为马死，而是他想换更好的马。我也离开家上大学了，此前，家里的几匹马都认识我，让我接触，后来的马就不让我碰了，我一走近，马不是尥蹶子就是咬人。

那个时期，农村有丢马的事儿发生，我家养的马，因为生人勿近，小偷都偷不走。记得1994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半夜了，忽然被咚咚咚的马蹄声惊醒，父亲出门一看，马从马棚里跑到了院子里，院门开着，马却不出去，在院子里隔着菜园的墙吃青菜。父亲说一定是有人偷马，被马踢走了。

这匹马是一匹红马，男性，性格暴躁，长相英俊，只认父亲。这匹马刚生出来，正巧我放学回来。它的身上湿漉漉的，还不会站起来，也就一个小时，拜完四方（站起来的过程），它就能到处跑了。它不怕人，我甚至能抱起它来。此后，一放学，我就和小红马在院子里玩耍，这时候我高中快毕业了。它渐渐长大了，还是被父亲惯坏了，养成了坏毛病。不过干活肯下力气，不管拉着多少东西、什么路况，只要能拉动，绝不停下来。

父亲曾经给我讲过这匹马的故事：有一次，父亲赶着马车到水田插秧，水田距离家有两三公里的路程。在路上，便有村里人想搭车，父亲便吆喝着马停了下来。村里的几个人上了车，马却不走了，怎么吆喝也不走。村里有懂马的，就说：它不想拉我们呢。果然，这些人一下车，它就快步向前走了，弄得父亲哭笑不得。

日子渐渐好了，生产条件也好了起来，如今的农活大部分都实现了机械化，马渐渐退出了生产环节，可是父亲还是坚持着要养马，说出门方便，不用求人。农活少，马不累，还有人精心照料，自然膘肥体壮。我几次给父亲打电话，说你不要养马了，晚上还能睡个好觉。父亲一边答应着，一边继续养马。这时期的马，我基本上没见过。

父亲60岁了，母亲也反对再养马，加上我每次打电话都要说，父亲这才断了养马的念头。我曾经计划着写写家史，一直没有时间。我想，如果我真的动手写家史，那么，父亲养的十四匹马，将会是家史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