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涟源市，从前只是一个名叫蓝田的小镇。这是钱锺书先生笔
下的“三闾大学”所在地。
　　“三闾大学”也就是现在的涟源一中，他背山面溪。那条穿城而
过的小溪就是涟水河，但我们叫蓝溪。就象我们现在依然把市中心的
中山街，新建街……统叫蓝田街一样。河上有条小桥叫蓝溪桥。清蓝
溪桥是一条石板桥，不知建于何朝何代。自我懂事时起，那青石就已
被磨得水光溜滑。一级一级的青石上条条白筋，象带大我的外公手臂
上条条突起的血管，始终让我不能忘怀。
　　在我记忆里，勘探队工作的父母一年四季难见人影，我在外公家
长大。
　　外公有一个宠大的家族。我不知到底有多少姑外婆，但我知道有
大外公，二外公，外公，四外公，满外公五个外公。每个外公都有七
八个儿女，到我们那一辈，已有百多人。因为人多，势就大。外姓家
族自是不敢欺负我们，但自家内部却时时勾心斗角。外甥本来就是寄
人篱下，受气受欺是常事。外婆极之重男轻女，她被宝贝孙子们缠得
无暇管我们。我们是两个姨和外公带大。
　　我小时候据说呆头呆脑，很不讨人欢心，亲戚们都管我叫桂木头。
外公却最疼我，他无论做什么都会把我带在身边。
　　外公家本来是极有钱的，但到我们出世时早已没了。外公是个把
师（会武术），一两个人不能拢他的边；外公是个水师，谁个被鱼刺
鸡骨卡了喉咙，他划碗水喝了，立马没事；外公会接骨，门前水塘边
那棵叶子象海带的草药，叶子就是外公的绑带。我见过很多摔断胳膊
摔断腿的人被外公治好；外公能治无名肿毒，一口草药在口里嚼上几
下，再敷到患处，不几次就去腐生肌了。
　　外公还会收僵（魂），小孩子受了惊吓，夜间吵闹，抱到外公那，
外公在小孩子手心脚心摸几下，抱回家再喊几晚，保证睡得香香甜甜。
外公每次帮人，都会收到一些瓜果糖食。每次外公都要先给我一些，
让我悄悄吃了，要不轮到我是分不到的。
　　外公主要的收入来源还是菜地。外公的菜种得极好，总是郁郁葱
葱的。外公收下来的菜选好的，漂亮的，洗得干干净净，装得整整齐
齐拿去卖，看相不好的就留着自己吃。在我记事时，外公已是六十多
岁的老人，又曾一度中风，一只手掌已不能伸开，挑菜上街非常吃力。
外公曾叫表哥表姐们帮他把菜送到街上，可表哥表姐们都不应声。那
时我才八九岁，但已懂事。每天早晨，我会起来帮外公，我们祖孙两
人一道挑着菜，走几步歇一歇，一直挑到蓝溪桥上。
　　蓝溪桥上是一个自发的菜市，桥畔有一家国营三八茶馆。茶馆内
的工作人员是几个小阿姨。
　　茶馆不卖茶，却卖面卖馄饨，还有烘糕。面与馄饨一毛四分钱二
两，烘糕二分钱一只。尽管一斤疏菜也只不过两三分钱，但外公每早
晨都要给我买。一般只是烘糕，如果前一天的菜价好，第二天就会给
我买碗面或馄饨。茶馆边上有一个书摊，书摊上有各种各样的连环画。
外公与这些人都很熟，每天一看到外公都会与外公打招呼：“卖菜来
了啊。”外公如果有多的菜，也总要送一些给她们。
　　星期日，我不要急着回去上学，我就会等着外公把菜卖完。但我
从不帮外公卖菜。我讨厌那些讨价还价的阿嫂。冬春我会讨好地帮茶
馆边上的大妈看书摊，自己趁机看一本又一本的连环画。夏秋爱赤脚
到蓝溪桥下的卵石中抓螃蟹。那时候的河水清亮透明，常常可以看到
一群群小雨游来游去。最喜欢下雨天赤脚去踩街上青石板上小水塘，
“叭叭叭”水花四溅，挨骂是免不了的。但被溅湿衣服的人，都能看
在外公的面子上，不了了之。也爱静静地坐在桥栏上吹风，那风是甜
的。在风中我的长发飞扬，我的思绪也飞舞。
　　我大点后，外公曾想要教我武术，说女孩子用来防身。但我喜静
不喜动，他老人家只好做罢。见我喜欢花花草草，又想教我中医，可
我一看那些汤头，就昏昏然睡去，外公对我无可奈何。
　　后来看我摸到书就不放，就把我带到阁楼上，掀开层层杂物，把
藏在那里老书都告诉了我。从此，我一有空就往楼上跑，我看完了
《三字经》、《百家姓》、《曾广贤文》、《列女传》、《薛仁贵征
东》、《薛丁山征西》、《红楼梦》、《西厢记》等老书。正在我乐
不思蜀的时候，乐极生悲。一不小心，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了个
头破血流。这时，正好父母从野外回了队部，便把我们接回到身边。
　　几十年过去，外公做古（去世）已多年。蓝溪桥上却依然是热闹
的菜市场，因为做夜宵，这里日夜都热闹了。桥畔的茶馆也还在，茶
馆已不再叫茶馆，而正式叫面馆了。小阿姨已成了老大妈，但面条的
味道越发老道。我走了很多地方，但至今没吃到比蓝溪桥畔更好吃的
面。
　　蓝溪桥已不再是昔日的蓝溪桥，摆书摊的大妈不见已很久了，桥
下的溪水也黑糊糊的发着臭气，但我的思念却依然。
　　蓝溪桥是跨越时空的桥，他把我们的现在与过去连接。何时还能见清清桥下水，何时还能沐爽爽河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