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盐沈荡,有一座古老的钱家祠堂。那座祠堂与一个家族有关,也与一个人有关。2000年年底,我在海盐县政协主持文史日常工作。在编辑《文史资料》来稿时,忽然看到由王健飞、鲍翔麟两位同志撰写的《漫话海盐钱氏》一文,才知道钱镠与海盐的密切关系。原来沈荡中钱村还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嘉兴文端公集斋尚书派的钱氏宗祠。确切地说,知道钱镠这名字,还是在1996年的春天,当时我随政协去临安考察,拜谒了俗称“钱武肃王”的墓地。墓地很大,庄严肃穆,位于临安太庙山南麓。老实说,那时我对“钱武肃王”很陌生。临安政协的王建华同志送了我一本《钱武肃王生平故事》,认真翻阅了一下,才知道钱武肃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吴越王钱镠(856—932),字具美,小名婆留,临安人。出身贫寒,二十一岁从军,身经百战,屡建奇功,先后加封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宋尚书令兼中书令,吴越国时建都杭州,在位二十余年。其实,我一直以为,在位不在位不能说明问题,关键在于,在位的吴越王所做的事情是不是深得人心。关于这一点,我查阅了很多史籍。例如,在《中国通史》上颂扬他筑钱塘江堤,修水利。《隋唐五代史纲》说他发展蚕桑、丝绸、茶叶、棉、麻、煮盐、纺织、开矿等。而《十国春秋》称其保境安民、力求和平等。
钱镠从小因家境贫困,十六岁起就以贩盐为生,而海盐澉浦的鲍郎盐场就是他贩盐的地方。当时,他从这里将盐贩往袁花等地,以换取粮食,养活家人。由于他颇有经商头脑,又精明能干,因而成为当时有名的盐枭。其后,则经常往返于临安海盐之间。许是自己出身贫民的缘故,他十分同情盐民的悲惨生活,他视盐民为兄弟,以心换心,经常帮助他们。他实实在在的行动,感动了许多盐民,屠环智、朱行先等盐民,经常随他去澉浦阁老山一带练剑,切磋武艺。唐乾符二年(公元875年),钱镠离开待了七八年之久的海盐去从军,这批习武的兄弟先后追随其麾下为创建吴越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成为吴越王后的钱镠,对于海盐念念不忘。他不仅给随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的这帮盐民兄弟封官加爵,还想方设法建造鱼鳞塘,以免海盐民众受海潮侵害,并开挖南北湖,以蓄水灌溉澉浦万顷良田。还采取保境安民的建国策略,使浙、江、闽民众百年免受战乱之苦,促进杭嘉湖地区的经济发展,使宋、元两代澉浦成为商贸要地,通蕃之港,而这一切都得益于钱镠时代所奠定的基础。他的业绩令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世世代代难以忘怀,因而在他离世百年后的崇宁年间,海盐民众为纪念这位钱王,在澉浦一个叫澉墅的地方,建立了吴越王庙。悠悠千年,吴越王庙屡建屡毁,但是当地的民众于2002年又按照历史原貌重建,供奉钱王的香火不断,钱武肃王的形象深深地扎根在民众的心中。
不要以为,钱镠的后代由于历代迁徙无常而从此与海盐无缘。其实,钱氏不仅在南北各地均有其后裔繁衍,如大树般枝繁叶茂,而且嘉兴文端公集尚书派就是极为旺盛的一支。
钱陈群(1686—1774),字王敬,号集斋,清康熙进士,官至刑部左侍朗,告归后加封刑部尚书,太子太保,死后赠太傅,谥文端。而嘉兴钱氏,就是钱陈群由海盐沈荡迁居嘉兴的。
钱陈群的少年时代就是在沈荡半逻度过的。当时他父亲游学在外,根本无力养家,全家的生活重担全靠母亲一人承担。幸亏母亲知书达理,辛勤劳作之余,还以纺织、作画贴补家用,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母亲良好的修养和刻苦耐劳的生活习性,使钱陈群幼小的心灵受到良好的熏陶。为报母恩,他终日苦读,康熙六十年(1721),三十五岁的钱陈群终于以优异的成绩金榜提名。雍正、乾隆年间,他又因渊博的学识和管理才能,执掌国家机要并任经廷讲官。在这期间,他常常为皇帝讲解经史,深得皇上赏识。就在钱陈群仕途无量之际,却不幸患上重病。他毅然辞官返回嘉兴养病。高宗皇帝念情,仍赐俸禄照旧享受,还与之相互寄诗书唱和。归田后的钱陈群隐居嘉兴,潜心著述,完成《香树斋集》等书。
俗话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钱陈群的这一举动,许是感动了上苍,就在他去世后的数百年间,其后裔中出了不少高官,还出了不少擅诗能文的名士。其曾孙钱仪吉和钱泰吉当时人称“钱氏二吉”,誉满文坛。而钱泰吉之长子钱应溥,则在道光年间拔贡,后为军机大臣。而钱应溥的三子钱熊祥,其曾孙女钱正英,如果按“钱氏家谱”排列,理当是钱镠的三十三世孙,曾任国家水利部部长,后任全国政协副主席。这位享有盛誉的高官,终不忘列祖列宗,于2002年10月4日风尘仆仆专程来到故乡沈荡中钱村寻根问祖。由此可见,血脉相承的子子孙孙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故土的。这是中国人固有的传统,也是一种美德。
钱正英前脚走,我后脚就跟进了。那是11月初的一天,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我和海盐县政协副主席张国华同志驱车去沈荡镇中钱村钱家祠堂。下车后,我们站在一座石板桥上远望,只见河水缓缓地向前流去。河道不很宽,两岸芦苇茂密,一座明清风格的古建筑就呈现在我的左前方。张国华告诉我,这便是钱家祠堂了。我们沿着河岸走约百米,便到了钱氏宗祠。钱氏宗祠坐北朝南,河水就从前面流过。站在河滩边回首望去,石桥、流水、木船,仿佛一切都回到古老而悠远的年代,我忽然感到当年建筑这座宗祠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心灵纯净的书生。
宗祠大门紧锁着。我们绕宗祠走了一圈,找不到一个可供入祠的地方。不过,这一找,倒让我看到了许多使人惊讶的东西。那沿围墙而生长的藤蔓,不知何年所栽,胳膊粗的藤蔓毫无顾忌地伸进那片瓦墙,又从瓦墙中穿出,攀缘翻绞着爬上了屋顶,犹如一条蛟龙腾飞在上空。斑驳的墙壁诉说着久远的年代,如果光在外面看这宗祠,也足让你浮想联翩。
正当我们因进不得门而一筹莫展时,忽然在河埠边遇到一位老农妇。张国华介绍说,这位就是当年管宗祠人的后裔。真是有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她叫张阿妹,现年七十有三。十九岁时嫁到中钱村。当时他的亲妈,也就是她公公的妈妈,负责管理钱家祠堂。在嘉兴定居的钱家拨给他们六亩田、三亩桑地,厚道的钱家从不向他们征收租金。她亲妈家有四个儿子,全靠管宗祠和种几亩田来养活。因此,他们的一家与当地许多村民相比,生活还比较过得去。为了报答这份情谊,亲妈一家就这样忠心地守着这座宗祠。他们每日打扫,还清理周围环境,搞得井井有条。从老妇人的叙述中,我了解了钱陈群的为人,我想,她家人亲身体会到的,便是钱陈群高尚的品德和待人的风范。
我们和她告别时,在河边遇到了一位张姓妇女,当她得知情况后,即打电话给管宗祠的小刘来开门,就这样,十分钟后,我们终于走进了这座神秘的钱家宗祠。
进得祠内,正厅的大门口有一对约两米高的石狮,雄壮而威武,从那逼真的神态中,我仿佛窥见当年钱家宗祠的威严气氛。进入前厅,那斗角飞檐,雕梁画栋,古式的堂窗,两人合抱的立柱,留给我一种走进历史长廊的感觉。据说,这里是当年悬挂始祖肃王钱镠画像的地方,四周悬挂钱陈群先祖之画像。现在这里放着一张长长的供桌,两端往上翘起。每年祭祖时,先祭列祖,后祭先祖,依次进行,行规极为严格。可惜我无法体会当时那种祭祖的氛围,只好凭想象去猜度那种壮观的景况了。走出正厅,便是中堂,据说原先左边弄堂内有一块光绪二十八年御赐工部尚书军机大臣钱应溥祭文的石碑。问张阿妹,她说这块石碑最早供奉在前厅,在院左侧,可见钱氏家族一直将此地视为家族的发祥地,世代都没忘记这个“根”。现在这块碑被移存在澉浦吴越王庙的院中了。打开后厅的门,还有一个院落。原先这里种有两棵晚节树,一棵桂花树,右侧还有一个池塘。后面的大厅,仍保存完好,板壁上画有钱氏神像一类的图案,线条看上去仍很清晰,有些彩画至今仍色彩鲜艳。打开后厅的门,又有一个园落,这种厅与厅之间建园的风格,据说是防火灾时能起隔离的作用,我看还真有点道理。右侧是伙房和看宗祠人员的住宅。如此完好的清代江南古祠,是怎样保存下来的呢?
原来,建国后当地政府将它征为粮仓,因此一直未遭破坏性的灾难。说到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十余年前,海盐粮食部门曾有人给钱正英写信,说这里的粮库不够用,要翻建这个祠堂,并告知她,因为是你钱家的祠堂,所以不让动。钱正英复信说,她是嘉兴人,不是海盐人,不会管粮仓的事,你们找当地政府去。据说后来陈从周提出要保护这个古建筑,也就没有动。那天,当钱正英站在钱家宗祠内说这番话时,她感慨万分地说:“原来我说过我不是海盐人,看来是数典忘祖了。”这番话说得在场的人都会心地笑了。看来,上苍自会有眼睛,其后裔不管经历了多少错综复杂之事,也会放弃前嫌来寻根问祖,以了却自己作为海盐人的一个心愿,我想,这也真不枉这宗祠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风雨雨而存在下来的理由。
当我仔细看完现存的钱氏宗祠走出大门时,张阿妹告诉我,除了这里的祠堂,钱氏的墓葬也在附近。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是一片广阔的田野,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达。我重又信步走上石桥,想起钱陈群的母亲,这位号称“南楼老人”、喜欢画画的前辈,有一个诗一样的名字:陈书。她的画据说在当时非常有名,难道是这里美丽的田园风光给予了她很多的灵感和启示,才使她绘出如此美丽的画作,培养出才气横溢的后代?
编者附言: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沈荡发现《萝轩变古笺谱》,这是改写中国版画史的一个重大发现,再一次见证了沈荡渊深的文化传统,此处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