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上)
(2020-03-03 17: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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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情感人文/历史时评文化 |
作者:谭晓斌
第十一回:王矮虎贪财好色,刘高妻负义忘恩。(上)
话说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落在这里,断送了残生性命。”
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
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掸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望,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
宋江偷眼看时,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着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
那大王生得臂长腰阔,腮边黄须,睁开怪眼似双环,祖贯莱州人氏,姓燕名顺,江湖称作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
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
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
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
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出两个好汉来。
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形貌狰狞,身上披着一领天青驼褐衲袄。
这个好汉祖贯寿州人氏,姓王名英,贪财好色,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
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着顶绛红头巾,穿一领油绿衲袄。
这个好汉祖贯平江府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玉面虎。原是打银为生,自小好习枪棒,为因恶了花园子朱勔,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着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此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正好做醒酒汤。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来,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
只见一个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
那个掇水的小喽啰便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
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跪了好吃。
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上。
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
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
燕顺问道:“他那厮说甚么‘宋江’?”
小喽啰答道:“这厮口里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
燕顺便起身来问道:“兀那汉子,你认得宋江?”
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
燕顺走近跟前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
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
燕顺道:“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江湖上的宋江么?”
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公明。”
燕顺听罢,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唤起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
宋江滚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
那三个好汉一齐跪下。
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由,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等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也只久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
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
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强,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不知仁兄独自何来,今却到此?”
宋江把这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孔太公许多时,并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
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猪宰羊,连夜筵席。当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伏侍宋江歇了。
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
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话下。
时当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
只见小喽啰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有一乘轿,七八个人跟着,挑着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
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妇人,点起三五十小喽啰,便要下山。宋江、燕顺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
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
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啰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着的一个妇人。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物件财帛。”
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在那里?”
小喽啰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
燕顺大笑。
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
燕顺道:“这个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
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
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来到后山王矮虎房中。
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让三位坐。
宋江看那妇人时,但见身穿缟素,腰系孝裙,脂粉不施,天姿秀丽。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甚么要紧?”
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命!”
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
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
那妇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
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
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荣,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
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
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
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
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甚?胡乱容小弟这些个。”
宋江便跪一跪道:“贤弟若要压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一个伏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得人情,放了他则个。”
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
宋江又谢道:“恁地时,重承不阻。”
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
那妇人听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叫道:“谢大王!”
宋江道:“恭人,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
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着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
这王矮虎又羞又闷,只不做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
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
王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与刘知寨,说道:“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
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军汉。
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与他敌得?”
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把你们下在牢里问罪!”
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
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勾下山?”
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厮慌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
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知寨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
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
众军汉拜谢了,簇拥着轿子便行。
众人见轿夫走得快,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
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
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
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脚后跟只打着脑杓子。”
众人都笑,簇着轿子,回到寨中。
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
那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夺得我回来。”
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众人,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打缚在包裹里。
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领下山。
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二十余里官道旁边,把酒分别。
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
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见。”唱个大喏,分手去了。
却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本镇也有三五千人家,离清风山有六十里。
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
只说宋江独自一个,背着些包裹,迤逦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
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
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
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
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年少的军官来,拖住宋江便拜。
出来的年少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清风寨武知寨小李广花荣,祖贯南京应天府人氏,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丰姿潇洒,气宇轩昂。
宋江看那花荣,但见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犀,渗青巾帻双环小,文武花靴抹绿低。
花荣见宋江拜罢,喝叫军汉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至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
花荣又纳头拜了四拜,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特地使杜千去贵庄问信。杜千回来,说道兄长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又说兄长要来清风寨,发付他先回。小弟专望哥哥到来。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称平生渴仰之思。”
说罢又拜。
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
花荣斜坐着。
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孔太公庄上遇见杜千并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
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磨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
宋江道:“若非杜千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
花荣道:“今蒙仁兄不弃到此,只恨无甚罕物管待。”
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
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
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
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甚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
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
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还是青州紧要去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搅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没本事,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怄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要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
宋江听了,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又不合活生世,亦且他是个文墨的人,你如何不谏他?他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
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
宋江道:“贤弟若如此,也显你的好处。”
花荣夫妻几口儿,臻臻至至,供茶献酒供食,伏侍宋江。
当时就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
次日,又备酒食筵宴管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