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张执浩《蘑菇说木耳听》等
(2014-06-10 11:55:07)
标签:
赵目珍读诗张执浩蘑菇说木耳听人民文学 |
分类: 诗·评谈 |
评张执浩《蘑菇说木耳听》等
我以为,诗歌写作的最高境就是达到“美与哲学”的浑融。但要企及这“最高”唯实太难,而要做到“哲学的”或“美的”则相对容易。《人民文学》2013年第5期刊发张执浩的一组诗,明显可看出对诗歌写作的“忠诚”。且看《蘑菇说木耳听》:“两个干货飘在水面上/相互瞧不起对方/这样黑,这样干瘪/就这样对峙了一夜/天亮后,两个胖子挤在水里/蘑菇说:‘酱紫,酱紫……’/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此诗近乎幽默式叙述,但诗写既保持了对蘑菇、木耳所建构的“意象世界”的“忠诚”,同时也保持对诗写导向的“忠诚”。诗的末句,是以人类意识为主导的一种忖断,但其中渗入了对“存在”的哲理性思考,当然这思考不仅仅对物的世界而言。日常生活与每个人息息相关,但它却很少引起人们的反思,很少吸引人们理性探究的目光。但是诗人不一样,他们往往“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便越发高一层。”(曹雪芹《红楼梦》)
张执浩近年对诗写要求更进一步,提出要“目击成诗,脱口而出”,可见诗人的写作必然遵循对内心的忠诚。我认为《仿<枕草子>》是他17首诗中对诗写导向保持最好的一首,既保持了对美的触发,也保持了哲思的向度,但浑融的仍不完美。这组诗中像《仿<枕草子>》的并不多,但大多都保持了哲思的向度,比如《压力测试》将火车、站台比喻成棺材、坟墓,表现出一种看似荒唐而又合乎真实世界的逻辑论调;《交谈》是看似无聊透顶的一段谈话,然而借“电风扇吹灯绳”来总结陈词:“你够不着那里/我够不着这里”,简单的话语里透着深刻的哲思。张执浩曾说:“一个好的自觉的写作者应该有意识地去培养自己对日常生活的吸纳能力,……诗歌就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琐碎里。一首好的诗歌必须具备正常的‘体温’,它应该具有这样的力量:给不值得一过的人生以过下去的勇气,信念和温暖。”(《答《深圳特区报》记者杨媚问》)这话体现的正是对诗歌写作的两个“忠诚”。张执浩的诗不虚伪、不矫情,是一种真性灵的书写,这是当今很多人喜欢他的诗歌的原因。
蘑菇说木耳听(17首)
张执浩
蘑菇说木耳听
一只蘑菇与一只木耳共一个浴盆
两个干货飘在水面上
相互瞧不起对方
这样黑,这样干瘪
就这样对峙了一夜
天亮后,两个胖子挤在水里
蘑菇说:“酱紫,酱紫……”
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
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
仿《枕草子》
鸟鸣还是春天的好听,尤其是
第二场春雨后
清晨,大多数人还在熟睡
你也在黑暗中
凭声音去猜测鸟的身份很有意思
彩鹬,鹊鹞,乌灰鸫,黄腰柳莺……
水杉高过了屋顶
水杉之上还有其他的事物
若是从空中往下看
即便看不清,那些摇摆着的
嫩枝也一定有趣
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掉落的叶子
哀求着的生命
是很有意味的
恐惧的事
我记得你,但
我已经无法描述你的相貌
我这里有你声音的回声
但我忘了你的唇形
我记得分别的时间
昨天像昨天,今天也像昨天
我记得过去美好
却忘记了哪一些细节值得回味
要么你纯洁
要么你乖戾
我记得笼统的你
屋子里的你
那是一束光,却不是灯火在跳荡
压力测试
一列火车怎么摇摆才像一列火车而非棺材
一列火车行驶在夜里
而夜浸泡在水中,一列火车
有棺材的外形,也有死者的表情
那是在旷野,小站台的路灯下
白色的石牌上写着黑色的站名
像竖起的墓碑
写着某某人的名字
我撩开窗纱一角看见一张脸一晃而过
我听见车轮擦拭着轨道发出胶卷底片的呻吟
母鸡的常识
母鸡不会为它下的每一只蛋负责但它会
留心那个偷蛋的孩子
而我正是他,因为慌乱
他干砸过许多事情但总被谅解
但母鸡不会把蛋下在石头上
他得为每一只新孵的雏鸡负责
把它们整天拢在身边
带它们去竹林或塘边觅食
因为我也常去那儿
我身上至今还保存着他的影子
一到黄昏母鸡就会打开身体
收拢双翅,雏鸡们缩了进去
我喜欢目送着它们在黑暗中消逝
在它们脆脆的叫声中虚掩大门
堂屋中央有一张桌子
桌子上摆放着一盏油灯
灯下人的脸看似漆黑却分外光明
有一棵果树
有一棵果树
长在母亲的坟前
开花的时候我来看它
结果之后我来看它
父亲在身后提醒道:
“你数数,挂果的时候
有33颗,现在还剩多少颗?”
我绕树一周
还是33颗
深秋过后我又来看它
地上落了30颗
树上还剩3颗
我不知道橘子树上
结的是否都是橘子
翻山
山那边什么都没有
我怎么知道
太阳落下去了
天还是亮的
月亮升起来
天却黑了
我怎么知道
那些人从山那边回来
说山那边还有山
太阳一直往下落
月亮一直往上升
昨晚出现过星星的地方
今晚空着
交谈
最好的谈话发生在多年以前
你我之间
没有谈资,也没有时间
中午在阴凉的都司湖畔
下午被酷暑逼进了斗室
啤酒喝完了
香烟还剩最后两支
说过的话可以重复着说
说我们涉世未深
对未来怀有憧憬,说
多年以后我们还会如此
夜幕悄然落下
电风扇把灯绳吹过来吹过去
你够不着那里
我够不着这里
变态的鱼缸
我给这条3公分的金鱼准备了一口20公升的鱼缸
我把鱼缸搁在长方形的餐桌上
我在黑色火山石桌面的这头用餐;它在那头游
时而飞快,时而一动不动
一条金鱼在清水中会慢慢褪掉红色吗
一条金鱼在挨近鱼缸时就会膨胀
今天它3公分,明天它20公升
一想到明天,明天
明天我就有波涛的冲动
真有意思
白云有意思,乌云也有
当它们凑在一起
你头顶白云而我身陷乌云
你往这边飘,我往那边移
流水有意思,干涸也有
在短暂的雷暴之后浑浊的一天结束了
清澈的人倚靠凉亭
思想有意思,但不如发呆
不如静听楝果滴落
午睡的少年梦见了石磨
远处的高压线,远去的邮递员
一座山在翻越另外一座山
而近处,左边冬青,右边一棵老梨树
乌鸦站在这头一动不动
喜鹊立在那端正将翅膀缓缓收拢
平原夜色
平原上有四条路:动车,高速,国道和省道
我们从动车上下来,换车在高速路上疾驶
平原上有三盏灯:太阳,月亮和日光灯
我们从阳光里来到了月光下
日光灯在更远的地方照看它的主人
平原辽阔,从看见到看清,为了定焦
我们不得不一再放慢速度
左边有一堆柴火,走近看发现是一堆自焚的桔梗
右边花枝招展,放鞭炮的人又蹦又跳
细看却是一场葬礼到了高潮
平原上有一个夜晚正缓缓将手指合拢
形成一个越握越紧的拳头
清明的月亮,以及月亮附近更加清凉的星星
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注视着
我们停车,冲着沟渠小便,抽完一支烟
磨蹭着,又装出晕车的样子背抵树干磨蹭
一排光秃秃的白杨只剩几片叶子了
一条小道曲里拐弯,带领着夜色中全部的事物
平静地走向几里外的一处灯火
而平原最终会停顿在一串山包周围
我们中有人能说出它的面积,却无法描绘
这些树梢、田畴、河滩、屋顶,它们
睡眠的样子真好看,它们
侧身做梦时的表情比梦还要美
雨夹雪
春雷响了三声
冷雨下了一夜
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张的雪片
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
那样飘过,斜着身体
触地即死
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
无力改变的悲戚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闪电
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
入睡前想一个不存在的人
入睡前想一个不存在的人
先想一个名字
再想一具身体
入睡前你行使过上帝的权力
然后你会像上帝一样疯掉
不断地问自己:
“究竟有没有不存在的人?”
昨晚你用百度地图来过我这里
恶梦复述者
我梦见我死了
洪水把我们冲进了棺材
我穿着袜子,而他们穿着鞋
我梦见袜子在找鞋,鞋在找脚
而棺材在大水上漂
白的是天空
蓝的是云朵
我梦见我在对你说:
“原来死亡这么好看,
我要把它描绘成生活。”
摸鱼的少年
很多年没有摸过鱼了
那天我蹲在堰堤上
借助他的样子重温了一遍
泥水还是那样冰凉
残荷还是那样坚韧
堰塘的鱼我仍然能叫出名字
我蹲在那块从来不曾移动过的
石头上指挥着少年
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
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少年在阴影中
将这朵水花抓起来
将那朵水花摁下去
北斗
雾霾散了
星空又回到了天上
我回到昨晚喝汤的桌边
一把勺子还搁在那儿
碗里的汤圆看样子很好吃
美好的生活总伴随着这样的
画外音:“我爱你,我爱你……”
而回声要在多年以后才能从天际传来
春风过境
地图上没有的山叫仙女山
地图上没有的河叫岩河
今夜的风要吹过它们
地图在我手上抖动
风自东向西
我这里树枝乱颤
我那里河水颠簸
地图上没有人
我吹着口哨走在旷野里
我拍门的时候你一定是醒着的
——刊于《人民文学》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