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喜俊【第五届冰心散文奖获奖作品40】南大港寻梦
(2012-09-04 12: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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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秋天,我一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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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时,常有白洋淀人来村儿里卖东西,春天,卖炕席、卖芦苇,也卖活物——小鸡、小鸭和水鸟;夏天,卖莲蓬、卖鱼虾、新鲜的荷、苇叶子;秋天,卖鹅蛋、鸭蛋和鲜藕;冬天,卖草鞋、卖鱼篓,还有网、叉、箱、罩、梭、钩等渔具。回返时,买些玉米或者白薯。
有一回我问那卖鱼的淀里人:“白洋淀那么多好东西,干吗换粗粮?”
那淀里汉子说:“俺们那儿,尽是水,水里生鱼虾,水上养鹅鸭。有空地,不长别的,长苇子。天暖时,大雁、野鸭、水鹞子、长脖老等(一种水鸟俗名),漫天翻飞,密实得能遮了太阳,闹腾累了,夜儿里就歇在苇荡。淀里结冰时,水鸟往南飞,人们就打苇子,割水草,好苇织席子,次苇铺房顶,三棱水草编草鞋,白洋淀呀,尽是宝贝。可再好,没地方种庄稼,只好把东西倒腾出来,换些粮食吃。”汉子口中的白洋淀,那般丰饶,那样鲜活,迷醉了我这大洼少年。听他讲,那美丽如画的地方,离我家仅百里之遥,隔着六道堤、三条河,但儿时想来,却遥不可及,只能在五彩斑斓的梦中徜徉。村街响起的“买菱角、买小鸭喽”的叫卖声,尽管口音和我们相仿,想是常年被淀水浸润的缘故,清亮而悠长,同梦里的画面一样,令我痴迷。
后来,看了叫《小兵张嘎》的电影,读了部叫《荷花淀》的小说,白洋淀愈发让我魂绕梦牵,心驰神往。轻风细雨的日子,西南方向,湿润的、清新的、甘甜的气韵扑面而来,夹带了鱼虾的鲜香。我确信,这风,这韵,就来自我梦里的水乡。
长大参加工作后,路通畅了,交通便捷了,常有来访接待任务,正好搭了圆梦的顺风船,一年总去白洋淀十几次。我是依着梦里春、夏、秋、冬白洋淀的顺序,感受她的美丽的。
三月,在淀边,搭上装了小发动机的木船,飘悠悠向淀里游荡,感受两个字:清新。环淀的杨柳,水道两边的苇塘,船下的淀水,都是绿的。柳芽初绽,是娇嫩的鹅黄,如雀儿的嘴儿。从残缺根茎里拧出的芦苇,刚拔了两三节,才染了浅绿,紧紧挤挨在一起,欢庆着新生,一片一片,无边无际,如不规则的绿海。“春水碧于蓝”。船下的淀水,则是清澈的深绿,可把淀水当镜子,整理风拂乱的容装。时节尚早,没有嘈杂的游人,新雨初晴,阳光普照,芦苇丰茸,和风微薰,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早来的水鸟,自由飞翔在空阔的云天,这一切,宁静而安娴。若觉喜悦难抒,就邀掌舵汉子唱曲渔歌,歌声在春水上流转,余韵悠悠,比平日唱来,好听何止千百倍。淀深处,零星散落在高地上的村庄,一排排红砖碧瓦,似水中筑起的宫殿,鸡鸣犬吠,送主人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解缆登船,那小船便箭一般射向淀水深处,晌午临近,载了活蹦乱跳的鱼虾回来,村庄上空就飘起暖暖的炊烟,鱼虾的香味随之漫散开来。总觉得春日城里的花团锦簇,有些浮华,令人迷茫,比不得水淀野趣,自然天成,毫不矫饰,涤得尽一冬的寒气和郁闷。
七月,是白洋淀色彩斑斓的季节,湛蓝的天空,飞翔的鸟儿,青翠的芦苇,繁茂的水草,婀娜的荷田,捕鱼的小船……这画面,似写意丹青描染,让人心醉神迷。最喜淀中畅游,凉风拂面,暑气全无。
十月,是淀里收获的季节,游玩累了,聚上一餐,随便找个淀中饭店,于水边杨林里摆张桌子,佐酒的菜肴全是淀里的特产,有鲤鱼、鲢鱼、草鱼、鲫鱼、嘎鱼、鲇鱼、白鱼、泥鳅、胖头鱼、小杂鱼,有虾、有鳖、有螃蟹,有鸡有鹅、鸭,配上碗小水螺,一盘咸鸭蛋,一碟黄花菜,再添一份丝线绵连、青白色泽的鲜藕片,沏一壶澄清碧绿的嫩荷茶。一桌下来,也就几百元,却吃得人肺腑通泰,口舌留香,疑似神仙。淀里人家捕鱼在行,做鱼更拿手,尤善做十多斤的大鱼,不红烧、不清蒸、清炖,也不用太多的佐料,架一口大铁锅,把鱼洗净整个入锅,放进水、酱油、醋、盐、葱、姜、蒜和辣椒,用杂柴小火来烧,就叫“家熬”,到把汤汁消耗到仅剩三分之一,那锅中溢出的香味,隔着几里地,就已令食客垂涎欲滴了,柳林边的酒旗,也分明有了醇美的醉意。
十一月,是封淀的季节,结了冰的白洋淀,苇打垛,船靠岸,洁如银,平似镜,像一位宽厚安详的老人,慈爱地看着淀中儿女,撑了托床,在冰面上往来如飞。
感谢上苍,让我生在这湿地边上,随时感受它四季分明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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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不再冷峭,狂野了一冬的风,被晒得懒懒洋洋;当雪花幻化成雨丝,淅淅沥沥随性飘洒;当空气不再干涩冷硬,变得温润柔和,这个严冬长长的尾巴,终于摇晃过去,蓬蓬勃勃的春天,正姗姗而来。
大地从沉睡中苏醒,褪去枯黄、衰败的装束,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凝成堤畔的紫气,路旁的流岚,一袭浅绿的新衣,让洼地儿女,又忆起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杨柳的枝条,蜕去铅灰,泛上青绿,虽然尚未伸展新枝,但经不住喜鹊在枝头的呼唤,已绽出鹅黄的叶芽,欢庆着新生。果木最知春,眼见别人都在梳妆打扮,她们不慌不忙,默默积蓄着力量,孕育着花蕾,只待春风几度,顷刻便梨花似雪、桃李如霞,到那时,看有谁来争春的主角?
赵王河水的坚冰悄然消融,清得泛光,亮得发青,那微漾的涟漪,正是绿水无痕、因风面皱的意境。河岸的枯苇尖上,还凝着未融的冰凌,根部却已挤出猫耳样的翠叶,准备接力生命的新一个周期。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一群天鹅来仪,在汤汤河面自由嬉戏,蓝天碧水相映,使这美丽的生灵愈加圣洁。有农人引水灌溉,那清凉的河水,滋润了翡翠样的麦地,滋润了庄稼人的心田。
养息了一冬的空白田地,正被主人吆骡唤马犁开,绵软蓬松的新土,黝黑如墨,蒸腾着团团湿湿的热气,刚刚播下的种子,用不了多久,将同庄稼人的梦想一起生长得茁茁壮壮。天因农人而长,说的是劳作的辛苦,但春光里忙碌的庄稼人,却在惬意地歌唱,人、马、犁一体,写意成蓝天下的风景画。
一株杏苗,在地头的粪堆旁,长出细齿边的紫色圆叶,昂着稚嫩的下巴,向往着绿莹莹的梦和金黄色的果实。羊角葱在柳条筐子里探头探脑,虽将被端上农家餐桌,成为辛辣甜香的美食,但能跟随主人去赶集,还是美得窜跳不止。
万物在世,各有其位,自然也包括这些鸡、鸭、猫、狗,它们的叫声高亢起来,兴奋起来,冲出农家院门,欢叫着奔向村外,鸡雏在母亲的呵护下,啄食着刚刚爬上地面的虫蚁,鸭鹅跳进池塘,用红红的掌蹼搅动清波,猫狗们则去找寻各自的伴侣,调情嬉戏。一位唇上刚刚拱出胡须的小伙儿,坐在堤坡上,清澈的眸子里蓄满心事,原该同猫狗一样撒欢的,却被稀奇古怪的想法缠绕得不想动弹。
一条细长的线,把孩子和父亲的心扯上天空,跟随风筝在云端翱翔,那孩子,心像天空一样晴朗,像风筝一样自由,拥有着无边的欢乐;那父亲,在这样的游戏中,忘却了现实的烦恼,寻回了自己的童年。
姑娘们迫不及待换上鲜艳健美的衣装,像花朵一样,绽放在街头原野,使人疑似时令渐晚、春色已深。红日西斜,袅袅炊烟轻绕于村庄之上;炒香椿芽的味道,熬鱼虾的鲜香,在空气中流荡。给父亲去买酒的少年,回头叮咛母亲:“娘,等我回来再开饭呵!”看见儿子嘴角的口水,母亲就爱怜地笑了起来……
这个季节是勿需宣告的。风迟缓疲软起来,空气沉闷濡湿起来,男男女女的衣装轻薄起来,布谷鸟儿的叫声响亮了起来,大平原的夏天便如期而至。
太阳想做夏天的主宰,它任性而偏执,愈是闷热难耐,愈是光焰万丈。封锁在水泥盒子里的城里人,自有空调和风扇调剂温度。苦的是庄稼人。荷锄操镐的汉子,裸露的肩背,黝黑闪亮,咸浊的汗珠长流不息,浸泡着脚下的土地禾苗。农妇的短衫早已洇湿,起伏之际,胸间似缚了两只小兔。身后不远,就是碧水清波的河荡,还有草长莺飞、杨柳葱茏的护河堤,多想去洗个澡、纳纳凉,可是不行呵!烈日酷暑下,有他们收获的梦想,抢农时,无所逃、无所避。农夫、农妇偶尔直起腰,倚了锄镐仰头望天,骂几句粗话,脸上竟一片乐天知命的笑意。
正午,地岚似烟,望不到边际的麦田,似平铺的绿毯,比赛着孕育籽粒;桃、梨的果实,虽还青涩,却日渐饱满,桑葚和杏子,已往脸上涂抹粉红的胭脂了。万物生长靠太阳,它有理由自豪,温柔的夏天,恰是最有力量的季节哩。
芦苇如翠,不屑阳光的毒辣,她们看不起杨柳蔫头耷脑的样子,紧紧簇拥在一起,协力生长,野荷探出彩色的苞蕾,鱼儿在水中跳跃,蜻蜓在苇尖舞蹈,咕咕鸟自由歌唱。
一群孩子在大堤上寻着蝉声鸟语,追逐嬉戏,一忽儿爬到树上,一忽儿隐没在草丛,玩得躁热了,就光腚跳进河里洗澡摸鱼,野趣盎然的原野,正是乡间孩子的乐园。
黄昏,乏累的太阳红着脸退隐西天。国道边的工厂里,飞出数不清的电动自行车。是天气凉爽些了吗?是刚刚发了薪水吧?那车上的农家儿女,洒下一路笑语欢歌,向乡间晚市奔去,吸引他们的,是街上的冷饮摊,还有一排排彩衣如旗。
夜幕降临,蝉歌响起,它居高临下,如涛如潮,酣畅淋漓,唱得人心一片清凉。劳累了一天的农人,吃完打卤凉面,在太阳能下冲了热水澡,就抱了孙儿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在浩瀚的星河中寻觅着那两颗牛郎织女星,快到七月七了,善良的人们,期许着有情人相聚的日子。黎明,惊雷滚过,胸闷气短的村庄透过气来,庄稼人以他们顽强的隐忍耐力,熬过长长的闷热烦躁,迎来洗涤心扉的大雨。一家人谁也不说话,静静聆听好雨如歌,听着听着睡着了,他们梦见,麦梢黄了,瓜果熟了,秋天来了……
收割后的原野,一片忧伤的寂寥,黄白的麦茬,尖刀样闪着光亮,它们的身颈,早已堆积成打谷场上的麦秸垛;失却倚靠的牵牛花,散漫在田垄上;星星点点的野蓼,在左顾右盼中摇曳;蚂蚱受惊腾起,五彩的金帛儿,耀人眼目。
然而,漾起了秋风,下起了秋雨,刚刚分娩不久的平原母亲,重又孕育出漫染天涯的绿色,是玉米、大豆、高粱,是棉花、山芋、瓜秧,连绵成绿色的霞锦,遮蔽了短暂的苍凉,秋的况味就浓了起来。
任何肥料,也不及庄稼人汗水的养分足呵!倏忽之间,原野就生长出湖海般的青纱帐。风吹过,此起彼伏的绿海,任谁也无法描述它的辽阔和浩渺,任谁也无法道出她的深邃莫测。那玉米,茁壮似我的父亲,那棉桃,朴实如我的母亲,那高粱,挺拔像我的姐弟。青纱帐,彰显着美而不媚、刚柔相济的平原风骨。
玲珑的丝瓜架,缠缠绕绕,点缀着油亮金黄的花朵,引诱得彩蝶也来凑趣,蜜蜂也来闻香;草稞里的蝈蝈,振起透明的翼翅,弹奏着绿莹莹的音符;豆角秧、黄瓜架映出姑娘的笑脸。庄稼人锄镐作笔,汗水润墨,描绘出怡心养眼的乡野画卷。
丰收在望,底气十足的农人,自定了“挂锄节”,顾名思义,身也歇、手也歇,余下的工夫,就是操持儿女的婚事了。陪嫁小轿车,已不再是奢望,找后生们问问,哪个牌子最有脸面最响亮,再打听打听,亲家迎娶女儿,是哪一幢、第几层楼房?
月光如水呵!坐在清辉托起的院子里,听纺织娘絮叨、秋虫合唱、蛙鼓如潮,还有“咯吱、咯吱”的玉米拔节疯长,这是大自然演绎给庄稼人的音乐盛宴。
当高粱弯腰,谷穗低垂,豆荚欲炸;当瓜果溢香,芦花飞扬,棉花绽放;当雨水渐凉,秋虫哀鸣,北雁南迁,这个多彩的季节就快谢幕了。
来岳父家帮工的后生,准备回家,姑娘依依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古老的大清河曲曲弯弯,绕了村庄蜿蜒而去,浅浅的流水,缓缓地徜徉,似一位宽厚慈祥的老人,托起一架简陋的小木桥,送两个年轻人过了河,夕阳多彩的光辉,使这古老的河道更加苍茫迷人。收获后的平原,转瞬间空空荡荡,喜悦过后,庄稼人的心,储满枯叶般的酸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那随之而来的霜雪,使他们倍觉逝者如斯的无助、迷茫。
风变的尖利,像狂人吹起的唿哨,令杨柳枝头最后几片叶子无奈凋落,霜降带来了冬的最后通牒,与此同时,一片灰白,把秋天的胸膛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
蛇、鼠、兔、獾们躲到了洞穴,不愿南迁的喜鹊和麻雀,在空旷的原野觅食,偶尔发出几声凄婉的鸣叫,已然风干的庄稼秆瑟瑟发抖,麦苗和秋菠、韭菜蜷缩着身子,已然失去了知觉。疲乏至极的平原母亲,长睡不醒,连声叹息也无力发出。
然而,冬的平原并不寂寞。飞机像大鸟从苍穹呼啸而过,京九铁路线上的火车,像巨大的蜈蚣疾驰向前。村镇路旁的厂房里,“隆隆”的机杼之声此起彼伏,代替了蝉声鸟鸣,奏响铿锵豪迈的音律。
赶庙会的人流中,姑娘们的防寒服,为单调的灰色原野,涂抹出靓丽的色彩。
谁家买了新车?引逗得乡邻围观,啧啧咋舌。
谁家姑娘出嫁?迎亲的车队,密密麻麻排满了街道,排到了公路边上。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就絮叨:世道可是变了,老时候出嫁坐轿,后来骑马,后来套车,后来坐拖拉机,而今比皇上都气派,坐上了小轿车。
下雪了。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雪呵,沾衣不染,落地无声,连庄稼人的梦都没有搅扰,那银白的世界,美丽而纯洁,却遮盖了多少丑恶和人世的烦恼忧伤?
几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雪野的宁寂,守在门口的汉子,像听到了收获的喜讯,莽莽撞撞冲进拴了红布条的房间,去迎接自己生命的轮回。雪开始消融,蓝天飘来花草的幽香,婴儿的啼哭愈加响亮,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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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岁时,我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但却一直用着乳名。因为儿时长得白胖,爹妈和乡邻随口叫我“肉乎”。长到10多岁时,许是特贪玩、特淘气的缘故,变得既黑且瘦,一点肉乎的影子都没有了,但人们依然那么叫,他们觉得这么叫逗乐、开心。我很苦恼,可又想不起好的名字。
是个初夏的日子。第三节课是音乐课,是我期待又厌烦的课。本来,我天性活泼,有副好嗓子,对音乐的悟性也很强,是比较喜欢音乐课的。可学校对这样的附课却并不重视,让教数学的男老师兼授音乐。那男老师是我们本村的民办教师,长得十分粗陋,教数学还凑合,却压根不懂音乐,连最起码的音节都弄不明白,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从他那胡子拉茬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怪里怪气,极粗壮,如同驴吼,把同学们期待的音乐课变成了一种煎熬。上课铃声一响,我就无精打采趴在了课桌上,昏昏欲睡起来。这时,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那是个几十年过去在我心里依然清晰如昨的画面: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飘然站在了讲台的中央,她高挑纤细的身材,纯净白晰的瓜子脸,高而挺直的鼻梁,小巧红润的嘴唇,黝黑明亮的丹凤眼,上身是一件白的晃眼的衬衣,下身穿一条笔挺的浅灰长裤,脚上是一双平底扎带的圆口布鞋,一条黑而粗的长辫子在腰间晃来晃去,像水仙一样清雅,像百合一样素美。那一刻,我脑海一片混沌,从来到这世上起,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她那双晶亮的眸子含笑扫视一遍教室,开口说道:“同学们好!我姓刘,是从天津来的知青,打今儿起,由我教你们语文课和音乐课。让我们共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那浓浓的天津口音,同样让我感到新奇。我至今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如天津话有趣而动听。那天,她教我们唱的歌名叫《我们要做雷锋式的好少年》。大约是紧张的缘故,她的嗓音有些发颤,但那不搀一点杂质的天籁般纯美的声音,如同夜莺的歌唱,让我们痴迷忘情。
那是课堂秩序最好的一节课。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时间,刘老师拿起花名册点名,念到我的名字,当我站起来喊“到”时,她看看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肉乎,焦肉乎,这名儿可真逗。”然后浅笑着问我,“没有学名吗?就是大号。”我说没有。她又笑了——她可真爱笑,她说:“我看你一点都不肉乎,倒瘦得像个蒺藜”。同学们“嗡”地哄笑起来,我却窘得低下了头。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笑着喊着“蒺藜狗子”涌出了教室。老师走下讲台,用手轻抚了一下我乱糟糟的头发,才轻盈地走出教室。
少年心性,对同学们喊我蒺藜狗子并不反感,倒觉着这外号挺适合我,挺好玩,一点也没怨老师的意思,身心反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有这样一位天使般的老师朝夕相伴,教我知识,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意想不到的是,下午的语文课上课前,老师一脸愧疚地对全班同学说:“同学们,上午老师犯了个错误,不应该信口开河给肉乎同学起外号,现在我正式向他道歉,请你原谅。”说着,冲我深深鞠了一躬。上午她用那只纤巧美丽的手轻抚我头部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出了她的愧意,心里很受感动,慌忙站起来,呲牙一乐说:“老师,我一点都没怪你。”刘老师郑重地对大家说:“给人起外号,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是要不得的恶习。同学们,咱都不要再叫蒺藜这外号好吗?”同学们齐刷刷地应道:“好。”老师脸上又恢复了迷人的笑容,她对我说:“不过,你是该有个学名了,不能叫一辈子乳名呀!老师给你想了一个名字,叫喜俊,喜庆的喜,俊俏的俊,你看好吗?”我被温暖幸福的感觉弄得晕了,忘了回答,只是不住点头。从此以后,几十载岁月更迭,这名字一直沿用下来,即使后来开始业余创作,起笔名成为一种风尚时,我也不曾舍得弃用这个稍显女人气的学名,因为它是珍藏在我心中一段历久弥新的美好记忆。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刘老师就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从此,再无音信。我的圣洁似清辉明月般的老师,美丽如天使夏花一样的姐姐,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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