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家的红丝带

达汉吉

一

2022年的夏天，我到融水苗族自治县洞头镇甲朵村作了一次短暂的旅行。

七月流火，热浪滚滚。我和小弟在金芦笙大酒店附近的风情街吃了牛憋粉，便精神抖擞地开车进山了。县城到甲朵，不过110多公里，有二级公路通达。沿着落久水库往北，翻过东田坳，路过白竹、寨怀、林洞、岑碑、洞头等大小村寨，中午时分便来到甲朵。

甲朵，始建于清朝初期，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是洞头镇最古老的苗族村落。全村14个自然屯，共有946户3761人，以苗族为主，民族风情独特，民族文化浓郁。走进甲朵，传统吊脚楼随处可见，风雨桥一座接着一座，寨脚的枫树参天，树头的古松成林，远山的森林、岭坡的村寨、高入云霄的梯田，共同构成一幅多姿多彩的田园画卷，令人叹为观止，2020年9月，甲朵被评为“首批广西少数民族特色村寨”。

甲朵幅员面积约35平方公里，其中村落占地面积1000多亩，耕地面积3200多亩、森林面积8000多亩，草坡面积26000亩，森林覆盖率达90％以上。这里出产优质粘米、白香糯和紫黑香糯，是全县春橙基地、优质稻集中产区、特色养殖基地、禾花鲤鱼示范基地，2022年全村经济总收入已越过2000万元大关，农民人均纯收入超过6000元。

二

车子在一座风雨桥边停了下来。甲朵土生土长的苗族青年、在京攻读博士学位的小韦，带着一群身穿节日盛装的苗族妇女，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

小韦紧紧地握住小弟的手，给乡亲们介绍说：“这是我在北京的博土生导师，这是他的哥哥、在自治区工作的达汉吉。”

小韦转个背，又给我们介绍说：“这是我的母亲，这是我的舅舅，这是我们寨的寨老，这是我的小学启蒙老师……”

阿姨拉着小弟的手，走在前面；启蒙老师拉着我的手，跟在后面，大队伍紧紧跟着，大家边走边谈，场面隆重而热烈。走过风雨桥，对面的四层钢筋混凝土洋楼，就是博士的新居了。

客厅里，饭菜早已上桌。我们被安排在主桌就座。

待我们喝完三碗油茶，舅舅就站起来致辞了：“各位亲戚朋友，今天，远在北京的导师，亲自来到甲朵看望大家，这是我外甥的荣幸，更是我们村的荣幸。我们甲朵村，受自然条件的限制，长期以来关山阻隔，文化落后，经济困难，青年学生初中毕业后，多数就下广东打工、为家庭创收，全村大学生不多，研究生更少。我外甥在导师的精心培养下，经过五年苦读，终于完成了学业，成为甲朵村有史以来第一位博士毕业生。为此，我提议，大家端起酒杯，喊起苗酒，一起致敬我们苗家尊敬的导师！”

在舅舅的带领下，苗家喊酒声一浪高过一浪，久久地回响在山谷中。

三杯过后，舅舅热情地请小弟讲几句话。小弟顺从地站起来，用地道的苗话说：“今天，来到美丽的甲朵，心情特别的高兴。我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甲朵小学任教；我虽然没有机会在甲朵小学当老师，但我有幸招到甲朵才俊小韦作为自己的学生，五年来他在完成学校规定的学习任务的基础上，又回到家乡，开展深入的社会调查，顺利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历久弥新：南方山地民族传统文化在乡村振兴中的挖掘与利用》，这篇论文长达30多万字，对甲朵的历史与未来、发展与振兴、经济与文化、人口与生态、民族与国家等重大问题进行深入研究，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和思想，达到较高的学术水平，顺利通过了教育部组织的博士论文答辩。今天，我从北京带来了他的学位证书和毕业证书，并来到甲朵向他和他的亲人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大家对小弟的发言，报以热烈的掌声。舅舅因为激动，眼里闪着泪花。

小弟说完，从包里取来一个精致的大信封，走到阿姨的面前：“阿姨，感谢您养育了这么优秀的学子，这是国家授予您儿子的博士学位证书和博士毕业证书，他用这份厚重礼物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是无价之宝，敬请您收下！”

阿姨接过证书，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证书上的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接着又传给同桌的亲人们看，大家啧啧称颂，个个脸上肃然起敬。

就在大家传递证书、分享快乐的时候，阿姨端起酒来敬小弟：“老师，您刚才说您妈妈曾经在甲朵任教过，她叫什么名字？”

小弟小声说：“我母亲叫绵正，当时应该有20岁左右。”

“啊，那就是我们尊敬的何老师了！” 阿姨一听，惊叫起来，引来四座注目。

“何老师在这里任教四年多，我这个年纪的同辈们，都是她的学生呢！” 阿姨说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小弟，又看着我，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呀，想起来了，你们兄弟那双三角眼，还有那个高昂的额头，真像您的母亲啊！”

敬完酒，阿姨告诉小弟：“因为被逼婚，何老师有两年没有回老家过年，她就住在我的木楼里，和我们一起踩堂、一起跳芦笙舞。到第四年的寒假，她终于回去了，却没有再回来上课。听说是嫁给了隔壁村的小伙子；后来，听说生了三个仔。再以后，就没有消息了。谁想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何老师的儿子，成了我儿子的导师。这真是苍天有眼，祖先显灵啊！”

又相互敬了一杯酒，阿姨问：“导师，您母亲她现在好吗？是住在老家，还是跟你们住在城里？”

小弟小声说：“我母亲去年走了，享年83岁。”

阿姨听到这个消息，顿时伤心起来。只见她端着满满的一杯酒，站了起来，快步进到厨房，在火塘边点香烧纸，口中念念有词，边说边将酒慢慢地倒入香火里——这是苗家人祭祀先人、寄托哀思的一种传统习俗。

回到桌上，阿姨深情地对大家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位导师竟然是我们日夜想念的何老师的儿子，同时又是我儿子的导师。他们兄弟，是我们甲朵最珍贵的客人。来吧，让我们一起唱何老师教过的那首歌《只有山歌敬亲人》！”说完，阿姨带头唱了起来：

多谢了

多谢四方众乡亲

我今没有好茶饭

只有山歌敬亲人

我是一个男子汉，五十多年来，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曾轻意落泪。但是，今天，面对这个感人的场面，面对这一群未曾谋面的亲人，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把对母亲的哀思、对亲人的深情、对甲朵的感激，一齐融入自己的热泪中。

三

第二天早上，我们按计划，准备返回县城。阿姨拉着我们兄弟的手，一起走进内屋。

只见内屋里，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袋子，每个袋子，都用红丝带扎得结结实实的。

阿姨说：“昨天晚上，你们到舅舅家里吃饭的时候，村里人听说何老师的孩子来了，于是按苗家习俗，纷纷送来敬师米，这些都是甲朵的优质糯米。袋子里，除了糯米，还有红蛋、腊肉、腊鲤和香菇，是学生送给何老师的。当年，她走得匆忙，而且一去不复返，学生们没有机会给她送敬师米，这份情意，搁在心里五十多年。今天，刚好见到你们兄弟，让我们有机会表达这份跨越两个世纪的师生情谊。”

阿姨的话语，让我和小弟感动得热泪盈眶，无法言语。

阿姨又说：“你们的妈妈，性格开朗，热情活泼，关心学生，她教的语文、音乐两科，最受学生欢迎；她最爱吃甲朵的酸鲤、酸菜和糯米饭。所以，我包了她喜爱的东西，放在袋子里，表示学生们的敬意和哀思。回到家后，请你们按苗族习惯，祭祀一下，让她在九泉之下安息。”

我接过阿姨亲手递来的红丝袋，抱在怀里：“母亲生前多次讲起，她想念甲朵，想着有一天回到甲朵，看看曾经工作过的学校，看望自己活泼可爱的学生们。她说她最喜欢的学生名叫翠松，长得婷婷玉立，爱学习、爱唱歌、爱跳舞，是寨上的金花。她很想知道这个学生小学毕业后出来工作没有，嫁到哪里去，有多少个孩子，婚姻是不是很美满、很幸福。这个愿望，母亲讲了很多次，但由于不通公路，加上我们在城里上班，搁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母亲走了，这个愿望还未能实现。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十分难受，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母亲！”

“啊，那个翠松，就是我呀！”阿姨再次惊叫起来。

我和小弟，立即走上前去，与阿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脸上挂满了幸福的泪水。李白有诗曰：人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拥抱之后，我们与阿姨坐在一起，彼此倾诉衷肠。眼看着太阳就要升上中天了，我们与阿姨和她的家人，站在家门口合影留念，才依依不舍地踏上征程。

甲朵的红丝带，承载着苗山两代人的深情，随着车子，一起驶向远方。

                 2022年9月1日写于民歌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