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瘪与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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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瘪与辽阔
李丹崖
七年前,我去过宝鸡岐山的一处道观。道观依山而建,很旧了,前殿有些微微塌陷,经了解,是历史建筑,一般资质的施工队维修不来,要专门古建施工团队抽身来修。观门是木门,两扇对开,门板斑驳,深秋的黄昏,道长在门前等我。他是一位干瘪的先生,身材微微有些佝偻,精神却很矍铄。他的脚下,趴着一只狼狗,毛发金黄,塌着眼,看有人来,耳朵支棱起来,汪汪地叫了两声。道长浮沉甩了甩,它知趣地退到院子里了。
砖石院落,青苔已经干了,有一些昏黄的气息。在道长的陪同下,我们去了一下那座微微塌陷的前殿,因为经过了一季的雨,塌陷处的檩子已经有些发霉了。有少许瓦片和瓦当脱落到殿脚下的草丛里,大都碎掉了。一块瓦当倒是完好无损。道长捡起来说,还好没有烂。这座大殿据说是宋代的建筑,照此来说,部分瓦当应当也是。道长摩挲着那块瓦当,上面绘着斑驳的兰草,即便不是宋代,看风化侵蚀的痕迹,定然是有些年头了。
我是前来请道长为我们讲一场道医学术研讨课程的。自古道医不分家,道长名“萧志新”,应该是道号,隶属全真教派系。说明了来意之后,道长欣然应允,并就研讨的几个方向与我进行了沟通。不知不觉,暮色沉沉围上来,道长的师弟已经把饭菜端上来了。是一些腌制的咸鱼,用红椒炒过,红藤酒亦有,是道长亲自泡制的,应该有超过六十度。我们谈论道教的饮食,道长说,道士们并不像佛家那样忌口,但也忌,比如,大雁,牛,龟,蛇,犬,以及没有鳞片的鱼和肉类绝对不吃。大致概括下来,与道家所倡导的羽化登仙有一定关系,也与养生思想、万物有灵的主旨有某种内在的关联。
道观内,灯火昏黄,道长在给我们说起瓦当的故事。一百年前,一任前辈道长在这里主持道观的时候,有一位毛贼听闻这座道观有宝贝,夜遁翻墙上方而入,不小心踩碎了脊瓦,从屋顶上滚下来,幸好抓住了屋檐上的瓦当,才不至于毙命,后来,毛贼痛改前非,一心向道长学习医术,还特意向道长求了一枚废弃的瓦当供于当屋。后来,毛贼成了远近闻名的医者,饥荒年月,救了很多人的命。灯光下,道长消瘦的脸,皱纹里深深浅浅的光,随着他微醺晃动的头,时明时暗,那皱纹,像极了这座山上的乱石。
那晚,我喝了整整三两酒,高度白酒,换做平常,我是不饮酒的,无奈,深秋的山中特别冷。干冷干冷,道观的客房里,被褥也算不上厚实,壁炉里烧了些柴火,后半夜就凉了。隔着窗子,一枚月移过来,冷冷的清辉泻入室内。我裹了裹被子,翻身之间,外面的犬吠声如豹,这样几嗓子犬吠,让整个山坳显得更悠远了。
翌日清晨,起了很大的风,我背着包向山下走,风灌得我冲锋衣里鼓鼓囊囊,让这次道观之行,显得收获满满的感觉,到了车站,面纸擦了一下鼻孔,仍有那个山区里的灰迹。道长的师弟发来一张图片,是消瘦的道长站在门前送我,他佝偻着身子,似一截枯木,眼神却是明媚的,我顿时歉意丛生,天太冷了,我只顾返程,竟然忽略了站在道观门前送我的道长。
因工作的便利,我还去过一趟黄山北站旁边的西溪南古村落。这是一座遁世感很强的村落,整个村子被一条名叫“丰乐溪”的河流环绕。仅有一座通往外界的桥,脐带一样连通外界与这座村庄。
清晨,有农家牵着牛从石桥上经过,雾气沉沉,丰乐溪的水汽与周遭山峦的烟霭交叠在一起,让触目可及之处都有了中国画的水墨韵致。亦有背着书包的孩子,穿着祖母做的千层底从桥上跑过,手里拿着的是石头馍(一种山间野菜熥烤成的饼子),呼朋引伴地朝村外的学堂走去,那画面,俨然穿越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水淙淙地偎着村庄流淌。两岸的植被堪称葱茏,高大的古木,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细碎的叶子密密匝匝,让整条河流的近处盛夏也不燥热。各色的水草在岸边、水底随风随水招摇,河水的岔道处,有人架设了木桥,有穿着米色棉麻裙的女子和桥上拍照,眯着眼,呈陶醉状,她戴的帽檐与一缕细碎的阳光交汇在一处,别致而俏皮。
人在河边汲水,高大的皂荚树下,有浣妇用竹竿够了皂荚下来,揉碎了洗衣,还有老者在岸边浆洗被面,一切都是“旧时工作法”,老辈人的手艺和生活习惯在这里从未断代或失传。
村庄内的祠堂和老屋,粉墙黛瓦,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只不过多了几重古意。可谓古意深沉,一幢又一幢的老房子,贴着尚未褪色的春联,皆为手书,很少能见到那种印刷体春联。带着工业气息的印刷体势必与这座村庄不符。
很多人家的院子里,八砖墁地,青苔在砖缝里拱出来,院子的角落里栽着榉树,种榉,中举,从古至今,这里文风使然,文脉不绝。亦有一两株芍药或牡丹,开得野野的,晨光中很见韵致。
依靠着大山,这里从不缺木材,亦不缺毛竹,所以,村里人家多以木器和竹器为家具,古朴端庄,盛夏时节,端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竹林、芭蕉、榉树、木香花的藤蔓等葳蕤而生,树木或阔大或细碎的叶子密密匝匝地遮盖了院子的大半,凉爽的椅面上散发着竹子特有的清香,于此闲坐,简直是一种享受。
午间,我在西溪南的一户农家,吃到了最地道的蕨菜,也品尝到了最地道的臭鳜鱼,喝到了村后山坡上回甘很好的野茶,亦听到了隔壁院子里飘来的手风琴的乐音,只是门关着,未能见到那个弹奏手风琴的人。
弹手风琴的少了,印象中,在故乡皖北乡下,少年时一次春游,初中班主任拉着手风琴为我们唱过一首歌,歌名已经忘了,只记得那是在麦田,风吹麦浪,班主任有着一双灵巧的手,琴键和麦浪一起起伏,我们听得入了神。今遭再听到久违的琴声,想必弹琴的一定是位和班主任一样温婉的女子。
午后,西溪南的周遭的山上起了风,河水欢畅了许多,草木招摇,高树上的蝉也不嘶了,不多时,浓云密布,落了一场大雨。感觉这场雨和唐诗里“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里的情景很像,也与“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里的描述相近,也与“雨止檐声绝,忽续一滴秋”里的场景类似,夏日山村落了雨,青碧色的草木更绿了,气温下降了三两度,那感觉,好似一秒入秋的感觉。
在青山雨后的村落里,深嗅一缕清新空气,爽然中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辽阔。
(2370字)
《散文》202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