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上生雨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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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上生雨烟
李丹崖
檐滴
在这个世间,只有一种堕落是美的,它们就是来自屋檐边缘的檐滴。
原本可能是傻白傻白的雪,被世间的风感化了,一动情,就化作了水,先开始是那样盈润的一滴,噙在檐口里,上面的水继续融化,啪嗒,一粒亮白,俯冲成一条亮白,这就是最美的堕落。或者是春日里蒙蒙的细雨飘在鱼鳞瓦上,雨滴慢慢汇聚在檐口,这时候的檐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着一滴,一滴紧挨一滴,琳琅而落,这种优雅的姿势,常常让人看得发呆。
犹记得早些年在乡村,喜欢下雨下雪,落了雨雪,一是不必被大人们拉着去做农活,二是可以在屋檐下看一本书,或者是托着腮发呆,檐滴在檐口凝结,而后纵身自由落体,这应该是自然界最微小的蹦极,也是发呆的副产品。
一片片屋瓦,平日里是闭着眼睛的。每每有了雨雪,它们就有了睁开眼的机会,檐滴就是它们的明眸。
雨飘落,瓦上生雨烟,这样的一片空濛之下,檐滴悄悄集合队伍,有时候错落地坠落,有时又集体跳落。这样有预谋的集结,和唐诗中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又比春雨更稀罕,物以稀为贵嘛。
记得一位哲人曾经说过,天上流星,地上檐滴。檐滴就是屋檐上的流星雨。
在中国建筑之中,屋檐上的建筑构件分为瓦当和滴水。就是檐滴的聚集地,也可以说是檐滴的道场。瓦当和滴水伸出屋墙之外,檐下,有时候挂着农具和斗笠,有时候则挂着咸肉、腊肠……我有时候想,之所以会有檐滴,一定是屋檐望着乡下人挂在屋檐下的腊味流了哈喇子,垂涎三尺,故而有了檐滴。如此说来,檐滴又成了屋瓦的口水。
有一次去江南古镇,偏逢立夏,雨仍绵延不绝,檐口处,都生了绿苔。开了窗,我在屋内望着天井院发呆,檐口处,檐滴在悄悄凝结,檐滴凝在绿苔上,有一种翡翠般的美。天下的建筑样式何其多,我总觉得江南古镇的建筑是旗袍款的,临水而建,空间简约,那样的一粒粒檐滴就是挂在旗袍上的项链,或者是压襟,美得让人灵魂出窍。
就着落霞看檐滴,檐滴又能呈现出琥珀般的美感。悬窗开着,檐滴恰到好处地在檐口融汇形成,这时候一束晚霞映得檐滴金光闪闪,这是一种自带光环的水,当暮乃发生。难怪唐人李咸用在《春晴》诗作中这样吟咏:“檐滴春膏绝,凭栏晚吹生。”
燕子,是最早享用檐滴的精灵。檐下双飞燕,它们在檐下安家,也在檐下振翅,出了巢穴,它们饮的第一滴琼浆就是檐滴。在夏日的光影中,它们的翅羽搅碎金色的阳光,望着檐下的檐滴,振翅一啄,捕捉的甘泉一般,欢快得享用着,大快朵颐。
万物有灵,屋宇也概莫能外。能被这个世界之中的事物动容的,能对这方天地之间的美好感动的,当然排除不了建筑。那么,檐滴就是建筑们眼眶中晶莹动情的泪珠。
美哉,檐滴!
瓦浪下的家雀儿
在故乡,遇到个雨天,一定是件开心事。一是可以欣赏细雨纷纷,还有透过窗子看到各色花花绿绿的雨伞;另一是可以看到鱼鳞瓦下,那或振翅或探头的家雀儿。
还是北京人说话好听,在北京人的口中,雀不读[ què ],而是读[qio]。读起来,仿佛有我家有“巧儿”的意思,能耕善织,何其古典贤惠。
麻雀,永远是平民化的小东西。尽管它被唤作“北国鸟”,在我看来,这还是个贵族化的名字,远远不符合麻雀的本意。在作家王祥夫的文字里,我还曾看到这样高妙的论断,说“雀”与“爵”谐音,古人喜欢画《竹雀图》,看似平淡,实则暗自妖娆,图的是个富贵。
细雨如丝,麻雀剪开雨幕,飞到屋檐下,抖落身上的雨珠,墨一样的瞳孔转动着,那样子精明极了。
故乡连绵起伏的屋檐,还有那在雨里被洗得山水画一样的鱼鳞瓦片,是家雀儿的天堂。家雀儿看似是贱贱的鸟类,实则娇贵着呢,它们很少会衔枝结巢,而是喜欢寄居在人家屋檐下,在瓦浪下,衔来一些枯草,就过起自己的小日子了。
青灰色的瓦片,一块压着一块,雨从屋脊处集合了队伍,从屋檐上倾泻而下,屋檐下,就是家雀儿的家,它们窝在自己的屋里听雨声,养尊处优,这才是真正的“卧听风雨”。
雨天对于家雀儿来说,是最安逸的时刻,是最安全的时刻。晴天丽日,往往会有顽皮的乡间少年搬来梯子,到屋檐下去掏家雀儿的幼雏,那些被掏走的幼雏,嘴角还没有褪去黄色,被孩子们拴住腿,边飞边跑,有生命力顽强的幼雏,遇见粗心的孩子,线绳不会拴得那么紧,它们还有挣脱的可能,遇见了顽劣的少年,有可能会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我们常常见到,家雀儿们会在最狭窄的屋檐下做窠,狭窄到只能容纳一只家雀儿通过,至于孩子们的手,是伸不进去的,干着急。
我小时候,也曾掏过家雀儿,那时候,它们还不是二级保护动物,只掏过一次,梦魇般的意思,因为,我伸到家雀儿的窝里,掏出来的并不是家雀儿,而是软乎乎的一条红花蛇,吓得我魂飞魄散,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我把这次事件看成是上天的惩罚,我是代表那些顽劣的乡间少年来受罚的。好在我掏家雀儿误掏到蛇的事情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致使大半年,村子里的少年不敢掏家雀儿,甚至走到屋檐下,也要抬头看上半天。
那半年,应该是吾村家雀儿最快乐的时光,经常能听到它们在屋檐下叽叽喳喳的谈天声,还能望见它们一家几口尽享天伦之乐。稍大一些的家雀儿衔来虫子,飞到屋檐下去喂长大嘴巴的幼雏,那一刻,我总觉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给家雀儿们写的,屋檐下的家的概念最真实的存在着,远比人对屋檐的感觉还要亲昵。
鱼鳞瓦一层码着一层,瓦浪滚滚,屋檐下,人与家雀儿守着同一方岁月,安逸度日。
瓦屋生凉
暑气压境的日子,人坐卧不安,浑身都是濡湿的,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让人本想出门,只得掩门退守。这时候,若是有一座瓦屋,是幸福安宁的。
瓦屋多凉快呀!一块又一块的鱼鳞瓦码在屋顶上,一层又一层,能够遮蔽大多数的热浪。,有时候我想,这些瓦片好似一副副手掌,把漫天压下来的热浪向外面推,留给屋内主人一片清凉的世界。
平房四季就没有这个功能,光秃秃的屋顶,上面铺上了防水设施,要么是沥青,要么是油毛毡,它们在毒辣的烈日下,被晒得滋滋冒油,这群贵族化较为严重的设施,对滚滚热浪是没有丝毫免疫力的,任由热浪袭来,它们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
瓦屋一般并不高大,也许,你可以理解为,它们距离太阳又稍稍远一些,所以,才会如此凉快。其实,哪里是这样荒谬的理论呢?瓦屋的矮个子,恰恰成全了大树,瓦屋四周的大树开枝散叶,伸开“手臂”,蓊蓊郁郁的叶子遮挡了全部的阳光,这对于瓦屋来说,是天生的遮阳伞,紫外线都进不来,也晒不透,瓦屋内自然凉气嗖嗖,舒爽宜人了。
有一年盛夏我去江苏无锡,在一处旅游景点,遇见一丛芭蕉,芭蕉正长在瓦屋前,开着一扇窗,窗内,有老者手持蒲扇,在煮一壶普洱茶。茶好了,品上一口,去展卷阅读,这种生活,简直爽极。瓦屋芭蕉,偎窗而读,茶香四溢,凉风习习入户来,这是消暑的最正确最文雅度过方式。若是热到了一定程度,落了一场透雨,雨打芭蕉,凉且惬意,雨点砸下来,啪啪啪——一股泥土的腥香崇义鼻孔,瓦屋上的雨帘落下来,一只藤椅,足不出户即可观瀑了。
没有优雅的芭蕉,瓦屋前栽着一棵紫薇也好,花期长而又长,紫薇媚而又媚,瓦屋则是端庄的,静默得像本分的老夫子,不问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心静了,自然凉。所以,瓦屋的凉,有时候也是环境给的,关乎心境,心境闲散或闲适,热浪也不近身了。
瓦屋,给人的感觉有时候是一只只蛰伏的动物,在乡村的巢穴里,在城市的老街区里,生者苔藓的院子,幽静的深宅,安谧的氛围,慈祥的老者。这似乎是瓦屋的一整个“套装”。若是有年轻的女子出没在瓦屋里,似乎也很妙,一袭棉麻系,手持团扇,俨然是从陈逸飞的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瓦屋,是乡村的子宫。中国人的上个世纪以及以前的岁月,多半是在瓦屋里度过的,如我一样的青年人,以及我们的父辈,多半也是在瓦屋里出生的。所以,我们对瓦屋有感情,喜欢望着瓦屋下飞出的燕子发呆,喜欢画瓦屋上的袅袅炊烟,常常会被瓦屋下窜出的一条蛇心有余悸,以及瓦屋屋檐上旺盛生命力的小树苗投去惊奇的目光。
瓦屋生凉,这是先辈们的恩赐,他们教会我们怎样建造一座瓦屋,并告诉我们如何在现实和心灵的暑气过重时,怎样投入到瓦屋的怀抱去避暑。
瓦当与滴水:建筑的帽徽和刘海
建筑之美,不光在于它的整体风貌,还在于它的每一处细节,比如,瓦当与滴水。
瓦当,是古建筑上位于筒瓦最前端的挡头。如果说屋檐是建筑的帽子,那么,瓦当就好似一座建筑的帽徽,这种从春秋战国时期就出现的帽徽,多为陶瓦、琉璃瓦材质,后来也有发现金属材质,多为显贵们的把玩艺术品或者是随葬品。瓦当上,多印有兽纹、饕餮纹、植物纹以及吉祥祝语,多为四字或两字。
我的故乡亳州北关,有一片历史街区,多以明清历史建筑为主,其中,会馆、茶楼、民居的屋檐上,多有瓦当存在。这些瓦当,主要用于装饰和美化建筑的檐头,也可以遮蔽筒瓦的空隙,防止鸟雀或老鼠钻进去,对屋檐造成破坏。
亳州地处皖北,应属中原地区,瓦当兼蓄并收,且为曹操、曹丕、曹植的故乡,所以,在瓦当的样式上,多为兽纹。东汉末年,人们对“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尤为崇拜,曹植曾在《神龟赋》这样写到:“ 嘉四灵之建德,各潜位乎一方。苍龙虬于东岳,白虎啸于西冈。玄武集于寒门,朱雀栖于南乡。”足见,此“四神”在人们心中的地位。直至如今,民间建房子,还要在梁头上写有对联:“白虎架金梁,青龙扶玉柱”。
建筑与风水,似乎自古以来都是一对孪生兄弟。运用在瓦当上,更是恰如其分。四方之神驻守在建筑的瓦当上,“朱雀”“玄武”“青龙”“白虎”,伏在瓦当上,似一个个守护神,给一座建筑,给一户人家,给万家灯火营造祥和,制造美感,更成为传世的建筑模本。
我曾在朱公书院的屋檐上看到许多莲花瓦当,寓意清廉;也曾在岳武穆王庙前见到许多兽纹瓦当,似在诉说当年岳飞戎马倥偬的往事;也曾在福建会馆上见到许多植物图案的瓦当,梅兰竹菊为主,和气生财嘛,有的还有鹿纹,寓意福禄;花戏楼上的瓦当当属华丽,多为琉璃瓦当,绘以瑞兽、麒麟为主,端庄威武;许多民宅上,也有瓦当,只不过不像会馆那样讲究,有的甚至没有图案,这些无党派人士,也一样让人看得简朴,更符合道家返璞归真的意思。
尽管时光飞逝,到了明清时期,但亳州人乃至外地客商在亳营造屋宇,仍沿袭亳州当时的传统,并在有些建筑上选用文字瓦当,比如,“长乐未央”、“延年益寿”、“富贵”等。安居方以乐业,在组建一座家庭的开始,就实现把所有对生活的嘱托、愿景写在了瓦当上,自此开始,家庭美满、慈祥安宁、四世同堂、家和万事兴。
如果说瓦当是一座建筑的“帽徽”,那么,滴水就应该是它的“刘海”了。
滴水多成三角形,最长的一角倒挂在屋檐上,毛毛细雨密密匝匝,小雨在滴水上如断了线的珠子,滴下来,有一种安逸的美;大雨倾盆,水流从屋脊上顺流而下,奔涌到屋檐上,似瀑布,从滴水上滑下来,也似乡间调皮的男孩在玩滑滑梯的游戏。
滴水一排排贴在屋檐上,屋檐如黑发,滴水是它俏皮的刘海,更是最接地气的一组建筑构件。你想呀,屋脊多高高在上,挺直了脊梁在万千建筑中释放者峭拔与刚毅,它无疑是男性的,而滴水恰在屋檐的最下端,除了接触的是雨水和霜雪,平日里多以阳光、燕子、麻雀亲昵,它是最平易近人的贵族,是婉约的,也是女性的,惹人爱怜。
屋宇静默,坐落在那里,不声不响,滴水如飞累了停栖在上面的蝴蝶,最后,竟然化成了建筑的一部分。
和一片小瓦做朋友
去老街,不能不看小瓦;去老街,不能避开小瓦的视线。
小瓦不光是建筑的眼睛,它盯着一代又一代屋檐下的人成长,它还是古代建筑的满头秀发,承担了一片屋檐的大半功能,却把荣耀让给了瓦当和滴水,兴许小瓦是这样想的:瓦当和滴水是古建筑的前额,前额敞亮了,自己才有尊严。
有时候,在老街泡得久了,我总觉得,小瓦像极了邻家的少年,且是穷人家少年,早当家,能顾家,身兼风雨全不怕。
小瓦有灵性,历经百年而不腐,青苔生过,鸟雀站过,雨水冲刷过,霜雪冻过。它又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满腹的经纶等着人们去开启。
其实,再也没有和一片小瓦做朋友更好的了。
小瓦站得高,高屋建瓴,跟小瓦学习,能拓宽眼界。云飘过,鹰隼展翅过,清风吹拂过,都瞒不过小瓦的眼睛。
小瓦经风雨,栉风沐雨,跟小瓦相处,最能感知岁月风霜。什么是挫折,什么是削磨,什么是荆棘,也许小瓦最能知冷知热,历过苦难的它最有发言权。
小瓦隐忍低调,静待流年,它虽然不说话,但近距离感知,能顿悟一片小瓦带给你的哲思。何必什么事情都要急于倾诉,什么事情都要辩个明白,岁月有时候是最好的试金石,久了,一切水落石出,一切真相大白。
小瓦色调青灰,像极了中国的儒士,他们彬彬有礼,传统有德,怀有“大庇天下”之公心,不逾矩,不轻言,不偏颇,有中和之气。
小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折不弯,从不轻易变形,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气在人间,这就是最早的中国君子的图腾。
所以,我一直认为,中国的建筑最像中国的人,中国的人最爱中国的建筑。在中国,谁没有小院情怀?谁没有古建情结?不然,为什么现在的中国格调的民宿备受青睐?
认知中国建筑,不妨从一块小瓦开始。和一片小瓦做朋友,不经意间,我们总能学到很多。
(5260字)
《散文百家》202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