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满摆了摆手，这时候那周嫂子已经熟门熟路掀了帘子进来，见着陈观野不由一愣，说道：“哟，今天有客呢……”

吴小满笑眯眯的说：“不是客，这就是我那表哥。”说完含羞带怯看了陈观野一眼，还拉了拉他的衣角。

陈观野心想这妮子真是神来之笔，但这场戏倒是有趣，所以他也就笑着道：“这位是周嫂子吧？我不常往小满这里来，劳您素日里照应了。”

那周嫂子眼神溜溜的看看他，又看看吴小满，说道：“您真是客气，都是小满照应我们，昨天我还在说，我们孤儿寡母的，可真亏了小满……您贵姓啊？”

陈观野随口说：“我姓陈。”

“陈先生真是读书人，一表人才，又和气，小满和您真是般配。不晓得陈先生在哪间学堂里念书？”

“我念的是北源大学。”

吴小满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那周嫂子是个没见识的人，也不知道北源大学是什么学堂，只是讪讪地笑：“大学好，大学好。”

她没话找话又寒喧了一会儿，借口要看孩子，就走了。她一走，吴小满就趴到窗户前去看，回头对陈观野说：“你来看！她急急忙忙，定然是给章家通风报信去了！”

陈观野便也弯腰在窗前，从窗扇缝隙里往外望，果然见那周嫂子径直出院门去了。窗隙狭小，他一偏头，没提防吴小满正好抬头，正巧撞在他下巴上，吴小满“哎哟”了一声，他本能伸手扶住她，她的辫子掠过他的脸侧，陈观野只觉得一阵淡淡的香气，心里一动，连忙放手。吴小满却不以为意，揉着自己的额角，笑嘻嘻的说：“撞疼你了吧？今天我真是莽撞，这都第二回了。”

陈观野回到炉子边坐下，说道：“我在这儿等会儿，只怕章家的人又要来。”

吴小满说：“你饿不饿，我抻点面条给你吃。”

陈观野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一穷二白，也是住在大杂院里，正逢他生日，新婚妻子便典了她一对金耳环，换回白面来，说是要做面条给他吃。只是她原本是南方人，哪里会抻面，最后端上来却是一碗面糊糊，但那时候便觉得是天底下最香甜的吃食。陈观野定了定神，说：“我不饿。”

吴小满也不客气，封了炉子，拎下铜壶，替他泡了碗茶，说道：“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叶，你凑合喝吧。”

陈观野问她：“你一个人住？”

“还有我妈。这些事情我都不敢让她知道，所以早几天撺掇她到城外我姨妈家去了，她每回去我姨妈家，总得住十天半月才回来。幸而我早撮弄走了她，否则听了周嫂子那些混账话，只怕她不被气着。”

“听你说话，你应该是读过书的？”

吴小满笑道：“我们医院里的看护，都是读过书的，还懂得一些洋文，不然不会聘请的。”

“那你薪资应该不低，怎么还住在这种地方。”

吴小满叹了口气：“说来就话长了，我们家里，原也家境不错，后来我父亲得了肺痨，年轻轻就走了，我妈守着一点产业，把我和哥哥拉扯大，没想到，哥哥还没娶亲，也得了肺痨，我妈哭得不得了，但倾家荡产也没救回哥哥。族里的人又盯着我父亲留下来的那点田产，我那时候还小，又是个女儿，我妈被逼不过，就把田产贱卖给族人，到衍平来投奔我姨妈。我姨父有位朋友，正巧是庚子年出过洋回来的，在那年代，稀罕的不得了。我们小孩子都爱听他说外洋的事，他说外国人的医院，什么病都能治。那时候我才十来岁，就记在心里，哭着闹着一定要学医，想着我父亲我哥哥是死在痨病上，我可要救别人的父亲哥哥。我妈拗不过我，先是把我送到教会学堂里，后来又凑了点钱，让我读了两年医学院，这才知道，原来洋人的医院，也不能治痨病。后来我就到医院当看护去啦。只是我妈寡妇失业，我又一直念书，拉下不少亏空，这两年我攒钱陆陆续续还了一些，看护的薪资又能有多少，不过有个这样的屋子住，有落脚的地方，不再寄人篱下，我就知足啦。”

陈观野点点头：“你倒是挺有志气。”

吴小满笑道：“只是不被你激将，也落不到如今这田地。”陈观野见她身处困苦，却仍旧笑嘻嘻的，炉子里烧的火炭并不好，噼噼啪啪的响。吴小满拿了火钳，就在那里拨弄炭火，火苗的光映着她乌溜溜的瞳仁，却亮得熠熠发光。

陈观野不由自主说道：“我有一位亲戚，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境况比你要好得多，她却是百般的想不开，你们姑娘家说得上话，几时得闲了，请你劝劝她才好。”

吴小满笑着说：“好呀。”又问：“您说的这位小姐，是您妹妹么？”

陈观野怔了一下，问道：“你怎么这样猜？”

吴小满笑嘻嘻地说道：“我听你说起她来，语气里满是怜爱，看你这年纪，绝不能有和我年纪一样的女儿，想必一定是你的妹子吧。”

陈观野怔仲良久，方才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妻妹，也和我亲妹子差不多。”

他们两个在这里说话，却说那周嫂子出了院子，一路走到胡同外头，胡同口街对过，却有一家酒馆，说是酒馆，不过是沽些粗酒，就拿木板搁在酒缸上吃，因此这种店有个浑名叫作大酒缸。在这种店里吃酒的人，不外乎贩夫走卒，因此最不着形迹。章则寿对此事十分上心，派了马弁每天都坐在大酒缸店里守着消息，周嫂子便走去寻着那马弁，嘀嘀咕咕，将自己见着陈观野的事都说了。那马弁离了大酒缸，跳上洋车，径直回章家报信。

章则寿听说吴小满还真有个表哥，这表哥竟然是北源大学的学生，不由得大为犯愁。因为北源大学自打还叫北源讲武堂的时候，就是沈延世亲任校长，沈延世又生性护短，因此每个北源的学生，倚着这样天大的靠山，个个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北源的学生若是在街上打架，连衍平警察总署的署长，都不敢出面排解，生怕触到沈延世护短的逆鳞。幸好那帮学生傲气过人，倒是轻易不肯在街上同人打架的。

章则寿寻思来寻思去，毫无办法可想，只得打电话给陈观野的秘书谢立纶，说道：“谢老弟，吴姑娘那事可棘手了。”

谢立纶早早收了章则寿一千大洋的好处，这才将自己关于沈延世中意吴小满的推断泄露给他。此时听章则寿源源本本说了今天的事，不由得好笑：“统制大人，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天底下谁都怵北源的学生，可我们望帅不怵啊！而且平日里来往跑腿，去北源办差事都是我。哪个北源的学生不认得我？哪个北源的学生敢在我面前甩威风！你放心，送佛送到西，今天我就陪你去吴姑娘家里，治服了他那个表哥！包管他爽快退婚！”

章则寿见他这么爽快，大喜过望，说道：“那我立刻派汽车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去林茂胡同，今天非把那嘴上没毛的兔崽子给吓个屁滚尿流！”

两人一齐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章则寿也不及派人，就亲自坐了汽车，去城南接了谢立纶，两个人一齐往林茂胡同来。因为胡同太窄，所以汽车就只能停在胡同口，两人大摇大摆走进胡同，章家的护兵是早来熟了的，更兼这次主人要摆架子抖威风，所以抢上前去，一脚踹开院门，大声嚷嚷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太岁头上动土，竟敢冒充北源的学生！”

原来章则寿和谢立纶早在路上商量过了，来了之后只说那表哥是冒充的学生，先让护兵把他打个半死，然后再逼他退亲。

只见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应声，谢立纶使了个眼色，章则寿一努嘴，那两个护兵就抢上前去，狠狠掀起帘子，正待要闯进去，突然屋子里白烟扑扑，原来竟是一炉炭泼出来，那两个护兵躲闪不及，被烫得哇哇大叫。章则寿大怒，拔出佩枪，嚷道：“混账东西！竟敢伤人！乖乖滚出来给爷跪下，不然爷就开枪了！”他原意只是吓唬一下，倒也不敢在这里开枪，怕误伤了吴小满，得不偿失。只听得窗子咔嚓一响，他连忙拿枪指着窗口，却不想有人掀开帘子就走出来，淡淡的说道：“你要怎么跪。”

章则寿正待要掉转枪口，没料到一看清那人的脸，只觉得一盆冰水泼在脊梁骨上似的，整个人都僵住了。谢立纶更是一哆嗦膝盖一软，吓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望……望……”只是牙齿格格响，第二字便似黏在舌头尖上，再也无法说出来。

陈观野见到谢立纶，不禁摇了摇头：“原来还有你！你们俩真是……好大的威风！”谢立纶那个“帅”字磕磕巴巴正待要叫出口，陈观野一伸手，干净利落就把他下颌骨给卸了，谢立纶捧着下巴痛得直流眼泪，再说不出话来。

吴小满拎着一撮子火炭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这般情形，不由得呆了。

陈观野掸了掸衣裳，淡淡地道：“还不滚，是要在这里等喝茶么？”

章则寿好容易收起了枪，扯了连滚带爬的谢立纶就走，两个护兵也不敢再叫唤，匆匆忙忙就跟着跑掉了。吴小满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问：“你这是使的时候戏法，怎么一扭，那个人下巴就掉了？”又问：“他们怎么一见了你，就像跟见了鬼似的，你们那个什么北源大学，原来这么厉害，连章统制见了你都怕？早知道我就说我是北源大学的学生了，省了多少麻烦。”

陈观野本来心境恶劣到极处，听了她这样一派天真的话，不由得也笑了：“北源从来不收女学生。”

“这是什么陈规陋习……”吴小满咕哝道：“现如今的学校，哪个敢不收女生？想必这北源的校长，定然是位七老八十封建老学究！抱着旧思想，一点儿也不开放！等有机会见了他，我一定好好说道说道他！”

陈观野一想沈延世平时颇为自诩文明开化，竟然被吴小满形容是七老八十封建老学究，忍不住哈哈大笑。

吴小满见他笑得开心，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便撅起嘴来，说道：“北源的校长难道不是个糟老头子吗？”

陈观野说道：“北源的校长，一直是沈延世啊。”

吴小满睁圆了眼睛：“就是那个沈延世？”

陈观野颔首。

吴小满叹了口气，说道：“陈大哥，你人挺好的，没想到却是沈延世的学生，咱们俩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陈观野问道：“沈延世怎么得罪你了？”

吴小满说：“倒没得罪过我，唉，我们老百姓，可不喜欢这些军阀。而且陈观野可是他面前的大红人，陈观野都那么坏，沈延世能好到哪儿去？”

陈观野打量她半晌，问：“你父兄早亡，自是不曾当过兵，而且当年复州之战的时候，你早就离了复州，你怎么就这么讨厌陈观野？”

吴小满说：“听他名字就觉得这个人不好啊，观野观野，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

陈观野悠悠叹了口气，心想，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