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欣慰 覆盖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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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映秀巴金安乐死亲生子下毒哀伤欣慰杂谈 |
父亲终于没有能够翻过84岁这个坎。
星期一早晨,我正在汶川、都江堰等地考察灾后重建,住崇州的街子古镇。一夜睡不踏实,半夜醒来,直到凌晨又才迷糊睡去。突然,手机惊炸炸响起。一看,是妹妹的号码,时间是6点50,心里马上透凉,意识到最坏的消息终于来了。果然,妹妹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爸爸刚才走了。
这是炸雷在晴天响起。这是一大块天空的坍塌。这是我生活中最大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被挖空。继30 年前母亲去世之后,我现在父母双亡。
父亲,上个星期我还回去看过他。他正在住院,但也只是在医院检查、输液,结束之后还是回家。我开车到医院接他。虽然,看样子他比过去更加虚弱,但他还是露出了愉快的神情。我特别向他汇报,经过多方努力,他即将大学毕业的外孙女,也就是我妹妹的女儿越儿,工作已经落实。这样,他孙子、孙女和外孙女,除我的小儿子年龄还小外,其余都顺利参加了工作。我说,您的任务都完成了,怎么样啊?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使劲点头,呵呵地笑。中午,一起吃饭,他依然是喝将饭、肉和菜打成的糊糊,但是毕竟有一大碗,让我们稍稍安心。他还表示,只要再过个把月,天气转暖,身体也就缓过来了。那时,还要继续写字,恢复书法水平,争取完成几件像样的作品。
当然,我对他的情况是不那么放心的。毕竟病情严重,舌头上有癌的嫌疑,一个肾坏死,心脏也不怎么好,还有,84岁,人们公认,人生的一个坎。
不过,我还是寄希望于我曾经求助过的那个“大师”,那个被人们认为有通天神力的老太太。她不是说过,我的父亲要活90多岁吗?
星期天下午,我在汶川的映秀镇,也就是5.12大地震的震中点上参观。当天包括成都平原在内的四川,大部分地区被阴雨笼罩。但像是专门给映秀留了一丝阳光。明朗的天空下,一个老人提着一袋蔬菜,沿街飘然走来。他满头银发,长髯飘飘,步态稳健,神采奕奕,算得上童颜鹤发了。老人的神采让我怦然心动。于是,我将他拦住,问他年龄,身体状态。他说,我84岁啦,至于身体嘛,你看呢?说完,有神的眼睛直视着我,微笑。
父亲的同龄人,以超乎凡俗的风姿,在映秀这个曾经人间大难的小镇出现,宛若神迹。我拉着他合影,然后告别,接着我马上就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接电话不方便,服侍在他身边的叔叔就接过去,说,陈燕(妹妹)和志强(妹夫)刚才给他买回一辆轮椅,我正推着他在小区转,他好高兴呢。
这又是一个让我感到鼓舞的事情。加上他的饭量,他的书法计划,他对自己身体的乐观。一切迹象似乎都在证明,父亲的生命正运行在“大师”不容置疑的“路线图”上,正在朝着90多岁的目标奋勇前进。
现在,“大师”的预言破灭了,我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一个人,给了我生命、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那个人,似乎没有什么明显迹象,说走就走了。我的父亲,他轻得像一片树叶,飘向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来不及吃早饭,也不忍打扰还在酣睡的几位同伴,悄悄开车出门,赶往绵阳,赶往射洪,去向父亲告别。
天气阴沉,细雨斜飞。雨水流淌在挡风玻璃上,如脸上的泪行。
崇州。都江堰。成都。绵阳。
在雨中跑了三百公里,到射洪已是中午。到家,径直奔向父亲卧室。此前,妹夫已经给他洗了身子,穿上了簇新的寿衣,静静地躺在那里。揭开盖在头上的白布巾,我看见他脸色安详,一如平时。如果不是闭着眼睛,我会认为他的盛装,不过是因为即将启程,去天堂做客,出席什么盛大典礼。
我再次向叔叔和妹妹询问父亲临终前的细节。
父亲昨天晚上和往常一样,吃了一大碗,还是在10点睡觉。6点半,按老规矩,他该起床,然后以看中央台的电视节目开始新的一天。
但是,父亲没有能够翻开新的一页。照顾他的叔叔准时去他房间,叫醒他,帮助他穿衣服,甚至还有正常的应答。然而,衣服还没有上身,人就软了下来。尽管救护车十分钟赶到,依然是无济于事。
事先,他没有任何要走的迹象。他的心在远方,一直在眺望90岁以后的岁月。也许,他根据还有十来年的生命预期,还有一个虽然说不上宏大,但一定积极的余生规划。他匆匆走了,来不及叮嘱我们什么。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话,也谈不上什么意义。过去,他更没有给我们留下正式的遗言。
闻讯赶来的亲友坐满客厅。纷纷的议论发言,简直就是献给逝者的颂词。他的美德,他的善行义举,一次次被人提起。当然,人们也总结他的84岁(尽管还差3个多月)漫长的一生,中年以前的坎坷,后来的美满和幸福。顺便,也表扬了作为子女的我们。
总之,最初的眼泪流过,接下来似乎尽是美好的回顾。肯定,赞美,简直快要分享老人家的幸福了。
我努力让自己回到理智。的确,他的晚年,作为一个普通退休干部,谈不上什么荣华富贵,但是他那种身份的人,应该得到的,他差不多都得到了。也许,许多人得不到的,他也得到了。他的离去,如此的安详,轻松得像是例行的一次入眠。
他崇拜巴金。但是巴金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医院度过的。那些年的巴金,他的日常“工作”就是配合医生护士插气管,吊针,通过鼻管进食,也就是一天分六次将特配的流汁打入胃里。但是这还不算,他痛苦地为别人活着,这种精神痛苦比病痛带来的肉体之痛强过百倍。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使巴金一次又一次地争取安乐死。但是他身不由己,不能够决定自己的生死。
在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曾经找过一个老伴。因为性格和迥然不同的取向,他最终和那位阿姨分手。据说,阿姨的晚年并不怎么幸福。尤其是她最钟爱的女儿,家里曾经拥有千万钱财。但是其独生子,也就是阿姨的外孙,为了钱,将自己的亲生父母毒死。阿姨的女儿被自己儿子下毒后,并没有马上死去。她神智清醒时,求儿子打120,并且表示原谅他的一切。但是,她曾经视为比她生命更重要的儿子,不但没有打消邪恶的念头,反而开大电视机音量,将门锁死,扬长而去……
死亡是每一个人的最大公约数。但是,死亡的方式大相径庭。也许,相对于许多不幸的人们,我的父亲,以他的死,为自己画上的,是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我努力将父亲定位为一个晚年幸福的拥有者,一个成功的善终者。借此,让欣慰之情在内心深处源源产生,然后将哀伤覆盖。
前天,当父亲的灵魂飞升,肉体徐徐送入火炉之时,我接到《读者。原创版》编辑部主任王飞的短信,告诉我,我为父亲写的《某些时候,我们不妨将命运交给神灵》近期即将刊出。恰逢其时。这是我为父亲献上的另一朵白花。
昨天,当父亲的骨灰盒缓缓放入墓穴以后,我问将满4岁的儿子,爷爷哪里去了?他半眯了眼睛,作沉思状,说,爷爷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