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青年评论家杨荣宏和我进行过一次关于文学尤其是散文的对话。我们一人捧一杯绿茶,聊了差不多一个下午。刚才,他将那天的访谈的内容发了过来,我发现他是将访谈作了原汁原味的记录。为了不埋没朋友的劳动,让更多的朋友分享,也为了激励我自己,我立即把它贴出来。
陈霁访谈录
杨荣宏
人民文学的主编、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谈到他的散文集《城外就是故乡》时说:他的行文看似平淡,却是情怀缱绻。整本书,“我”都在孤独地游走,像一个文化的游侠剑客。“我”
从自己的故乡走向不同人物的故乡,从今天走向历史,从物象走向灵魂,这便印证了一句:思想者在时间的岁月中永远没有自己的故乡。
《散文选刊》的主编、著名作家王剑冰说: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特点,也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特产,像他所在的绵阳,我就想到长虹电器。那么另一个特产就是出了一个作家陈霁。陈霁不仅在当地有名,在四川省也该是占据着主流散文家的位置。陈霁的散文厚重大气,具有很高的文化含金量和精神刻度。实际上他已经走出了那个诺大的盆地……
近十年来,在官场行走的陈霁一直和文学或者散文胶着在一起,散文或者文学已然成为他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正在写作什么、刚刚发表了什么,准备写什么就成为他的主要话题。
笔者是他的一个忠实读者,曾经多次评论过陈霁的散文,但主要限于对作品的阅读和鉴赏,真正坐下来深入地谈论他的创作,尤其听他直接谈论的时候并不太多。
2008年初夏的一个下午,访谈在安昌江边他家的阳台上展开。
杨荣宏:多次约您都因为不凑巧而作罢,今天,我们终于坐在一起了。
陈霁:对不起,这就是业余写作的难处啊。所以,我今天推掉了所有的事情,特地等你来。
杨:你去年又是一个高产年?
陈:不算高产,但没有过分偷懒。一年里,《人民文学》、《美文》、《读者原创版》、《雨花》、《青年文学》、《散文选刊》等文学刊物,一共发表了十来篇吧。另外,有三篇东西分别进了三个散文年选,《孤舟》进了中国散文学会和《散文选刊》两个排行榜。我自己认为,说得过去了。到网上去转转,转发我稿子的地方也不少。
杨:最近主要写些什么?
陈:一个中篇小说,差不多完成了,三万多字,主要是为了方便发表,力争上一家大刊。
杨:您的散文,给我印象最深的,其中就有那些与故乡有关的篇什。
陈:故乡是我们生命的源头。迁徙,远离,在每一个栖息地,时间稍久了,都会让我们找到故乡的感觉,于是就有了第二第三故乡的说法。故乡的气息无时不在,潜伏在我们内心,对我们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你说到故乡系列,我突然也很有感触。回过头来看,我写故乡的还真不算少。我的散文,《故乡漂流在小河之上》、《小城正在失去记忆》、《再见万县》、《大江之津》、《与一个城市同行》等,涉及射洪,万县,江津,绵阳,我生活过的所有的地方。我把它们都算作是我的故乡。
杨:为什么你对“故乡”的抒写如此投入?
陈:大约,所谓写作就是记忆,就是经验,就是对过去沙里淘金。童年也好,青年也好,酸涩也好,甜美也好,总有许多值得回味的东西。我曾经说过,记忆,是我唯一不怕盗贼的财产。生活过的地方总是让人难忘。记忆中的事物都是美好的。对人的性格形成,对人的人格形成至关重要,就像建筑的材料,每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
杨:写散文,不能“感性稀薄”。我读到史铁生的《想念地坛》时就想,那么多细节,栩栩如生,是怎么样记住的?同样在生活,在经历,为什么有的人记忆和展现记忆的能力那样强,有的人却不怎么样呢?这种能力似乎显示一个作家天赋的高低。作家和常人的区别在哪里?
陈霁:人家讲一句话,一个童年的故事,一句诗,等等,常常能够将那些模糊的东西浮现出来,这些,就是很文学的东西。
杨:散文的内容不像小说,小说虚构就是了,散文往往是作家的本色。更直接地呈现作家的视野、修养和趣味,你的散文,尤其故乡系列,是否就是这样呢?
陈:故乡,是一个大的概念,沿着射洪、万县、江津、绵阳这样一个路线走,就是迄今为止全部的个人经历。出生的,少年时期在射洪,万县是大学时代生活的地方,江津是参加工作的第一站,绵阳,我待的时间最长。
杨:人们常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你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自己的生活。与自己的生活是否熟悉,好像并不是一个假命题。
陈:生活过,经历过,未必熟悉它、理解它,未必能够留下深刻的印记。
杨:关键还要透视、理解和讲述自身经历的能力。
陈:是的。在我故乡系列中,既有直接回忆我第一故乡的,也有表现我与故乡相互关系的。你发现没有?
杨:这倒是。不过,也有不少的篇什与故乡有关,但并不是表达对象不是故乡,而是其他的东西。
陈:如《父亲》、《兄弟》、《孤舟》、《渔舟上
星空下》等等。关照的已经不是我与故乡的关系,而是亲情或者其他的内容,但这些都是故乡的馈赠。我想,《渔舟上
星空下》那样的东西,一个异乡人是不可能写出来的。故乡,可能是我的一个最基本的命题。
杨:为什么会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突然”拿起了笔,“突然”将目光投向远方,将思绪萦绕在故乡?
陈:我想用我为一本书写的《后记》中的一段话来回答:我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写作是从2000年以后开始的,也就是说,我的“写龄”只有可怜的几个年头。
我至今也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写起散文来。也许是当时比较郁闷,生活处于低潮,内心有些东西需要突围;也许是经历渐多,有些自觉珍贵的记忆再不收容它们就有可能失散;也许是作为中年人,越来越快的时间流逝,给我带来了紧迫感甚至是几丝恐慌,想抓住点什么;也许是对麻将之类活动不感兴趣,想找一种有别于周围的消遣方式。当然,我比较明白的是,散文的门槛低,与诗歌小说比是很大众的行当,我也许可以试一试运气。
杨:原来是这样。
陈:一个人啦,往往在越顺利的时候,越简单。时光在头脑里没有多少停留。因为不顺,也许时光就会在脑袋中有比较多的漩涡,影响你的事件就像浪头、漩涡、暗礁,让你放慢前行的速度,不得不停留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掂量掂量自己下一步到底如何走,问问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生活。这时,对生活的思考就会更多:我有没有必要,有没有可能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就会变得比较复杂一些。
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老埋怨为什么自己长不大。人到中年了,才发现生命在一刻不停地流逝,就有了一种紧迫感,对生命对社会自然就有了更多的思考。我会思考,我和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期,而不是其他的时期?
陈:中年是大调整、大动荡的阶段,也可能是大发展大跨越的阶段,体验更深,感悟更多。
杨:在开始这一波散文写作之前,你有才子之誉,而且你现在仍然是一名领导干部。从才子到作家是一次飞跃,是源自一次顿悟吗?
陈:经历了一些大的冲击、大的震荡,自己不得不校正自己,迫使自己找准自己的方位。
杨:一个社会化程度很高的人,他(她)会是一个行动者,而不会是是一个写作者。过去我涉猎过创造心理学,得出一些结论,比如说,“创造者拒绝完全社会化”呀什么的理论,经过检验,似乎比较接近真理。一个在人群中真正游刃有余的人一个体验者,是一个应用者、实践者而不会是一个幻想者、创造者。看来,你似乎也很吻合这条定律。
陈:有的人,他是用行动来填补行动,行动与行动中间没有空白。有的人则不然,他要行动,也要体验。比如说,巴金,他的一生,就主要是体验,行动是不多的。除了写作,就是读书,思考。
杨:最近看到一个说法,鲁迅曾经是做官的,教育部的小官,相当于现在的副处级。但他多年没有升迁希望,所以把重点转移到写作上来。做官,就是做行为者。村上春树,甚至在人际交往中是相当羞涩的。所以,“国家不幸诗家幸”,人生不顺文运昌,过分顺利意味着平庸。天才是需要磨炼的。如果你在工作和生活中没有一些波澜,一点动荡,可能你就不会来写作了。
陈:也可能吧……
杨:这一段时间,我因为做访谈,所以经常会问到各位艺术家一个问题:什么是你?那么,什么是陈霁?
陈:我不同于别的作家,有天生的,与生俱来的,融化在血液中的基因。这是第一次准备。第二个,我的经历。我的经历是比较丰富的。先后迁徙于射洪、万县、江津、绵阳。我喜欢旅游。旅游就是满足好奇心,希望感受不同于自己脚下这块土地的地方,每一个人都有这种强烈的愿望,我相对来讲走得多一点,除江西、湖南、西藏之外,几乎走遍了全国。第三,职业变动。我现在工作的单位是我一生中第八个单位。有的岗位相互之间反差很大。我从政,是被动的,也让多数同学感到意外,去组织部工作那就更让人吃惊,到残联,到政研室都是人们无法预料的。职业和岗位的变动,为我添加了许多东西在人生履历中。比起别的人来说,我扮演了更多的角色,拥有了更多的体验。经过了就是财富。某种程度上,我不需要像其他的作家那样去体验生活,我就在生活当中,我比其他作家“体验”生活所得到的要鲜活生动得多。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有文笔的人没生活,没生活的人没文笔,有生活又有文笔的人呢,可能视野又不够开阔。我长期在机关工作,自然就需要站在一个高度上看问题,也许眼前景象要开阔些。所以,我追求的文学目标不敢很大,但也不愿意太小。我想,因为这些因素,我的特色也就出来了,与别人的区别也显而易见。
杨:一方面你的写作围绕着故乡在进行,另一方面,又不断与行走发生关系。
陈:行走与故乡的关系,是点与面的关系。特写与大远景的关系。故乡的一切都是耳熟能详的,仅在把握之中,但人人都不会满足于故乡的局限,总想突破,向往故乡以外的世界。行走是人的本能。
杨:作家可能是更加好奇的一个群体。
陈:所以,行走的冲动更强烈。甚至一定程度上说,行走是作家的一个特征。我的行走,是我走向写作之路的一个桥梁。行走,题材得来相对容易,短平快,比较大众。我写行走,是选择了一个比较低的门槛,写成了第一本散文集《诗意行走》。
杨:《诗意行走》为你赢得了声誉。
陈:《诗意行走》代表了我散文创作的第一个阶段,就像我挎了很大的篮子,经过果园,采摘了一些伸手可及的果子,装了满满一篮子。
杨:现在来看《诗意行走》,你有什么新的认识?
陈:当时,它为我带来了快乐,带来了满足感、成就感……它既是我的需要,也是社会的需要。我还是很看重。但现在来审视,同样的题材,也许可以做另外的处理,可以精加工。
杨:《诗意行走》中,最好的文章是……
陈:从写作过程来看,印象最深刻的是两篇《雪地上的甘州》和《飘雪的兰州之夜》。《雪地上的甘州》为什么印象深刻呢?是因为我们作为四川人,生活在四季分明气候温润物产丰饶的南方,在甘州看到的更多的是触目惊心的荒凉,漫天大雪,完全不同于内地的地貌和文化,加之当年西路军惨烈的往事,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与我以往的记忆和当下的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篇文章相对硬朗,有一点金戈铁马的味道……
杨:《飘雪的兰州之夜》呢?
陈:于《雪地上的甘州》相似。但这篇文章在我,有着特别的意义。在我对散文文体的把握上,具有标志性。从这篇文章开始,我对散文的理解和驾驭,有了一个质的改变,对散文的理解更深入。
杨:写作,对你的生活,具有什么样的作用?
陈:写作就是取乐。写作是快乐生活的一部分,写作的过程以及完成一篇文章之后被他人认可,或者被人所激赏的时候,非常快乐。
劳动,很多是不能留下痕迹的。但写作这种劳动是可以留存的,写作这种劳动的成果,看得见摸得着。在我的书房,书柜里专门有一格是存放自己的作品的,我发表过作品那一期杂志,我的书等等。我用这种方式来“提醒”自己,自己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成果在那里。
杨:这是一种对自己的奖励。
陈:让自己快乐。写作就是向快乐那个中心,奔过去。人的精力有限,生命有限。八小时之外,把无形的时间变成有形的作品,给自己的生活留下一些文字记录,这是对生命的珍惜。如果我去打麻将,我可能要付出金钱和健康的代价,我是把麻将置换成了散文。
我以为,写作是善待自己的一种表现。那时,我只响应来自内心的叙述和倾吐的欲望。我像喜欢随意又合身的衣服一样选择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一个个汉字,有时像砖头,石块,有时像金属,带着不同的光泽、声响和质感,被我搬动、码好或者连缀、串起,最后成为我所期望的形态。值得反复玩味的细节、意像和不断蹦出的奇思异想,贯穿了写作的全过程,持续地为我提供着快感。对这种快乐过程的追求,就是我写作的最大动力。
杨:一个人觉得对得起自己,也是一种满足的理由。
陈:我不太愿意让忧郁、悲哀、阴影进入我的生活。我是连悲情片都不太愿看的,我喜欢阳光,喜欢在阳光之中生活。这也是我的一种处世之道。我历来说,我不愿意和那些牢骚满腹的人交朋友,那些人总以为生活亏待了我,怨天尤人、悲悲戚戚。这样的人会降低你的快乐幸福指数。
杨:你的作品,也是这样的?
陈:我的作品应该说,是充满阳光的,对大众有益。
杨:没有愤怒,没有悲情?
陈:有时也会有愤怒。其实发泄愤怒也是一种快乐。不过,我认为,即使我的愤怒是对社会无害的,也要尽量地少。我个人的取向和主流人群的取向是没有冲突的。
杨:我在你的《诗意行走》中发现了一些因素,用这么一个说法来概括过即:“从诗出发,通过画,抵达思想”。
陈:画就不说了。我从小就喜欢画画,而且受到过长期的训练。这对一个人的思维习惯的形成是肯定有帮助的。诗该怎么看呢?我觉得,诗意是散文的重要元素。没有诗意的散文,我不一定承认它诗好的散文。文学作品,有情节细节之美,有意境之美,也要有文字之美。美的文字就是诗意的。
一个人的审美情趣,一个人对诗意的发现与感知,还是与先天禀赋有关,也与写作时的努力有关。
杨:最近有些什么大作?
陈:刚写完《没有彼岸的河》,一万五千字,再次回到行走。写三大河,长江,黄河,黑龙江,一直是我的夙愿。将来我完全可能写一本关于水的书。全部是水。水域。河流。湖泊。水是很美的,我特别喜欢水。这个选题是比较好的。
杨:今生有什么宏伟计划?
陈:我想写两部小说,一部为自己写,代表了自己的审美理想和社会理想,具有历史价值的小说,写这样的东西需要来一次彻底的解放;一部为市场而写,里面的时尚元素较多,好卖,畅销。
杨:可以说吗?
陈:说出去,可以。也是给自己一个压力。人就是被理想所牵引,没有理想就没有动力,没有理想就没有成功,没有理想就没有创造的激情和创造力。说得宽泛、说大一点,如果人人理想不灭的话,我们这个国家就不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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