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住在稻香村里，这是她在大观园也是其人生中的最重要的活动场所。像潇湘馆、蘅芜院、秋爽斋等一样，房舍的描写是为了烘托主人的品格，稻香村也不例外。尽管主线故事在这里发生的极少，但稻香村却是大观园里地方最大的场所，而且还是元妃最为欣赏的四大场所之一。如果在细读文本的话，就可以发现，作者在稻香村的命名上所花费的笔墨之多也是其他场所所不能比拟的。而这一点却是很少人注意到的。

      为什么曹雪芹要在稻香村里花费那么多的笔墨呢？是出于哪些需要的考虑呢？对于屋主李纨这个形象的塑造又有什么补益呢？

      且看贾政一干人游园命名诸主要房舍，绕山转水，“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代黄泥筑就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树间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柁，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这便是稻香村，而且是一个文人士大夫眼中的稻香村，“固然系人力穿凿”，但同样能够引发士大夫们那一种“归农之意”。于是，贾政一干人便要进去稍歇，忽见路旁之石碣，便引出了稻香村的命名问题。

      众清客提议题名“杏花村”。对不对？个人觉得挺对的，细看后文贾政、贾宝玉等人的议论，也都是围绕这个“杏花”在做文章。翻回头再看上面那段稻香村的描述，在一派黄泥墙茅草顶里面突兀的生长着几百株“如喷火蒸霞一般”的杏花，那是何等的抢眼。可见，杏花是李纨的一个重要生命特征。至于什么特征，待专文后述。那几百株杏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如贾政所说，杏花村文雅有之，但不像个真正的村名。于是，贾宝玉不待贾政问，便抢答了。他认为应题为“杏帘在望”，村名则取为“稻香村”。然后又与父亲贾政发生了就“天然”的争执，这一点我在《宝玉眼中的李纨》中已有说明，就天然发生的争执，其实也代表了贾政父子对屋主李纨的审美取向。这样一个人力穿凿的寡妇，她的意义何在？很明显，贾政是持认可态度的，这是他这个阶层大家长应该有的态度。而宝玉则多有微词，认为绝非天然。但是平心而论，你会觉得稻香村是个正经的村名吗？它比之前那个“杏花村”又俗了多少，接地气了多少呢？而如果再看看贾宝玉题的联对：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这个联对加上那个“杏帘在望”的匾额跟稻香村何干？丝毫没有任何关系，而一直有关系的就是那几百株杏花。

      但不管怎么说，政老还是采用了爱子贾宝玉的题名和联对。到了元妃省亲的时候，作为元妃最为爱重的四大房舍，“杏帘在望”被赐名“浣葛山庄”，并在其表述中，不难看出浣葛山庄的地位仅次于潇湘馆和蘅芜院，与怡红院并列。为什么，富贵气象一概皆无的稻香村会让皇妃爱重呢？这恐怕也与贾政归农之意略同吧。而同时如果我们放到元妃所题正殿“顾恩思义”匾额与联对“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之中来考虑的话，这不正是元妃这个皇家人所追求的“大观”精神吗？连黄泥茅草之舍都被皇恩了，那天下还有什么不在皇恩的泽被之下呢？还有谁被遗漏在这个盛世之外呢？

      于是，元春让宝玉为这四大所在各赋五言律一首。而宝玉才思不畅，正在发愁，被一心想展才的林黛玉发现，做了枪手，做了一首“杏帘在望”：“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元春一看，便指这首为四首之冠，遂改名为“稻香村”。

      至此，稻香村这一所在的命名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初的命名。可见，当日宝玉题村名为稻香村的时候，并未形成匾额。而匾额仅是“杏帘在望”。而那幅联对中的浣葛又引出了元妃的“浣葛山庄”，最终由林黛玉的一联“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一锤定音，正式命名为“稻香村”。在大观园的众多建筑中，这是最繁琐的一个命名场所。元妃爱见林黛玉的“杏帘在望”也不排除她最后那句“盛世”赞歌，正和元妃心意。

      虽然稻香村的这个命名转了一个圈，但从明面上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来宝玉的稻香村是没写出来的，明面上还是“杏帘在望”，是说杏花的，不关稻香的问题；而到了元妃这里，一锤定音抹去了杏花，而只论稻香。也就是稻香从隐性变成了显性的。这其中也是有用意的。

      通常我们会认为元妃是个理性的代表人物，如果非要这么称呼，应该也不差。毕竟她是贾家这个家族权力尖上的核心人物，她需要为这个家族的兴旺发达做通盘的考虑。很多东西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她的任何取舍都是就这个家族的整体发展而出发的。很多人会对她舍黛玉选宝钗而厌恶，但是平心而论，我们作为一个大家长的话，我们会选弱不禁风，从会吃饭就会吃药的林黛玉当自己的继承人的妻子吗？这不是拿自己这个家族的兴旺发达开玩笑吗？但元妃不选黛玉为了宝玉的另一半，并意味着她不喜欢林黛玉这个人，这是两码事。她在稻香村的这个命名中依然是这样的考量。舍弃杏花，不是不喜欢，而是有比杏花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她优先考虑。那边是稻香。

      稻香，既是她“盛世无饥馁”、“赤子苍头同感戴”的皇家需求，同时对于元妃自己而言，她认为家人为迎接她回家颇为奢靡，也需要稻香村这样一所富贵气象一概皆无的所在内省一下。儒家讲究一日三省吾身，为的是让自己做得更好，更好地去“治国平天下”。对于这样一个庞大家族，而且已经绵延了百年，元春不会不明白“内囊尽显”的现状，对于贾家子弟的骄奢淫逸恐怕也是有所耳闻，即便是一无所知，以她的学养，历史上的百年家族兴衰荣辱也是一个很好的镜子，她会引以为戒。贾家需要这样一个可以内省的所在。

      同时，将这一点用到屋主李纨身上也是一样。贞洁总是一个家族有德的牌坊。元妃应该也有这样的期许。但这里只是个人揣测。如果联系到李纨最终伤阴鸷，而致使独子贾兰早夭，贾珠一脉断绝来看，那么李纨是否也是缺乏内省呢？她并没有做到安享稻花清香的幽僻，而是过分贪慕了杏花的灿烂。置身黄泥茅舍之中，却奢望着功名利禄，而为了达到所谓的望子成龙，而对外界一概人事无见无闻，如此冷漠的处事是否正是她伤阴鸷的所在吧。有红学家猜测她在巧姐落难之时选择了作壁上观，不管这段公案是真是假，但的的确确符合她无见无闻的性格。生命里不是只有一朵璀璨的花，它需要我们静下来去潜心地欣赏，夕阳西下，花开花落。如果对生命里的这些过往都没有丝毫的感发，成了槁木死灰，那生命的意义又何在呢？

                                                                        —— 成文于2018年10月16日   逗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