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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伤是一个点，像蓝色的墨水“啪”地滴落在白纸上，四散开来，时间凝固，书者顿足捶胸，泣涕涟涟，读者触目惊心，往事历历；而幸福是一条线，像小孩子走着一条长长的路，书者思绪跳跃，轻松愉快，读者却觉得漫长轻佻，提心吊胆中还忍不住提醒一句，“小子，你慢点，当心前面石子磕了你的腿！”

   所以悲伤的作品得以流传千古，幸福的人却恐怕很难有缘于作家这一职业。

   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是能怎么办呢？我竟一不小心就成了如此幸福的人，沉迷在生活深处琐碎的快乐里，难以自拔。

 

（一）

   王老师发信息给我，“宝贝加油，考完试老师请你吃鲅鱼饺子。”

   昨天，老师去买鱼肉，到处都没有。我一个劲儿说，老师回家吧，可她偏不。晚上，她忽然来信说她正在超市，鱼肉买到了。那时候她还没顾上吃晚饭，她说“我饿了。”我想象着她装作委屈的调皮样子，忍不住窃笑，鼻子却因为感动，酸酸的。

   今天一整天泡在老师家里，中午吃饺子，晚上吃馅饼，一向不重吃食的我却忽然间成了饕餮之徒，舔着嘴等不及美味出锅。

   其实等待也是幸福。在宽敞的大厨房里，早晨的阳光试探着投了进来，把老师的笑容照得很明亮。我倚着窗，低声地和老师说我心里的话，或是安静下来，望着老师一点一点把饺子边捏合。多年前我曾这样目不转睛地盯过一个吹糖人的伯伯，当年在一个小女孩眼里，他和他所创造的世界是多么神奇！而今我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的老师，神奇里却更多了一重历经岁月的感动——天地如此冷漠，真情穿不透离合，百年修行才可换得一次擦肩而过，但无论如何，能在某个时光的拐点交集一段深厚的感情，能用温柔的目光亲眼望着她在阳光里忙碌的身影，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需要几世几年来感恩的奢侈幸福。

   饺子端上来的时候，我怔怔地望着那一个个透明饱满的形体，望着薄薄的一层茧里包裹的丰盈美味。在热雾腾腾中，我感到一个个小生命在悸动中悄悄地孕育，似乎再等一会儿，白雾里就会翩然飞出一只只冰蓝色的蝴蝶。

   轻轻夹起一个饺子，我竟怎么也狠不下心去咬，凑近来和它对视，我看到饺子边皮上有着细细的留痕。想到那是王老师亲手捏合的，在细腻的幸福里，我简直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老师催促我快吃，我才下定决心一口咬下去。多汁的鲜肉有的从饺皮中滚落出来，掉在碗里，阵阵香气立刻弥散开来，氤氲在四周，顺着味蕾，贴着皮肤，一点一点渗透到身体深处，渗透到心灵深处。

   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吃过饭，我趴在床上陪笑笑玩儿。老师说在我来之前，笑笑已经早早醒来，趴在窗口等了很久。我望着她，小姑娘可爱得让人心疼。她像小鸟一样扑过来，张开双臂攀着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轻声地说，“小水，我爱你。”然后亲吻我的脸颊，发出很响的声音，弄得我满脸唾津。我忙不迭地说，“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她便笑倒在床上，用贼亮的眼睛盯着我红了的脸。她不知道，她那轻轻的语言和小小的动作，怎样感动着我的心。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不知不觉，夜晚已悄然来临。和老师一家人坐在乳白色的灯光里，吃金黄的饼子，我恍惚觉得这一切在梦里发生过，又恍惚觉得此刻就是在梦里，唯有口中的美味，证明着一切的真实——我没有告诉老师，我是多么爱这一切，我爱我可以偶然间闯入她的世界，了解她甜蜜的家庭，偷偷为她高兴，默默为她幸福。

   告别了这匆忙而幸福的一天，在夜晚徐徐的风里，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风把我的头发和衣裙吹拂地飘扬起来，我吮吸着冰激淋，一点一点地想着王老师的好，想着身边美丽的感情，想着一段又一段值得被记忆得很温柔的故事。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像个小女孩，提到自己的心爱，吧嗒着眼睛，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像个老太太，坐在古旧的藤椅上，回忆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往事，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有点唠叨，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哭。

 

 

（二）

   一直以为，失散的亲人重又找回，是小说里才有的事。可前不久，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发生在我的家庭。

   偶然间的一个电话号码，串连起多年未见的姨姨，后来又通过她，联系到更多的人。

   伊儿姐姐从上海回来，今天我和父母去看她。

   在此之前，我们很多次在网上相互留言。我喜欢姐姐博客里典雅的模板，喜欢她反复播放的古老而忧伤的歌曲。在她的文字里，我惊讶地发现，她的情感和回忆竟与我那样的相似；在与她的交流中，我不得不承认，作为独生子女的我虽然已经习惯了孤独，但其实内心深处，我是那样渴望拥有一个与我相识相知的姐姐。

   姐姐也喜欢我，她说我妈妈是她最亲的姨，所以我是她最亲的妹妹。她一遍遍地给我讲起她的童年，说在她幼小的时候，是怎样为了一根雪糕，和我妈妈调皮，躲在路边的树影里不出来，妈妈又是怎样的着急，怎样到处找她。

   那时候还没有我，可是我觉得，这是多么熟悉的故事。我也曾是那个调皮的孩子，我也是在大人的关怀中一点一点长大。

   或许每个人的成长过程大致都差不多，只是有的人拥有更多的回忆，有的人拥有更多的憧憬。而无论如何，在回忆与憧憬交会的地方，我相信，我们心心相通。

   聊了一个下午，阳光懒懒散散地照着，把我们的快乐照得暖洋洋的。

   姐姐送给我从上海带回的衣服和海宝的玩偶，我们约好七月份一起去苏州、杭州，一起去看世博。

   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车窗外的路灯都低低地垂下头来，显得有些困倦，可我和妈妈还在兴奋地讨论着旅行的计划。灯火流动着，霓虹灯光不住地掠过脸颊，斑斑驳驳，把我的回忆和憧憬都流乱了。我在那一刻忽然感到，幸福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不真实。

   想来，人与人的相遇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苍茫的世间，我们像是一只只小船，在陌生的海域点着烛灯，幽暗的灯火只能照亮自己的生命航程。我们在未知的黑暗里不住地相逢，又不住地错过。直至某一天，骤然而起的风让烛光摇曳了一下，回首的刹那，我们突然看到在很近的地方，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她也正举着灯，泪光被映成暖橙色。蓦然想起，她曾是与我们一同出发的人。这时候才知道，我们早已穿越岁月，跨过城市，在时间和空间的交杂中一次次辗转，受了很多苦，也流了很多泪；这时候才知道，不经意间，我们已走了那么久、那么远。

     

（三）  

   一大早起床去拍身份证照，再有四天我就满十八岁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呀，我竟突然间就长大了。

   十八年前我满怀期待与忐忑的母亲被告知，她腹中的孩子肯定活不了，因为恐怕全国都难以找到她生产急需的那种药剂。母亲绝望却没有放弃，在她苦苦的哀求中，无数人为一个尚未出生的婴孩费尽努力。或许是母亲的祈祷打动了上天，最危急的时刻一家医院传来消息，在他们的箱底还剩最后一支救命的药剂，更幸运的是那家医院离我们很近很近。于是卑微如沙粒的我在浩茫的偶然中第一次被命运选择，来之不易的生命成为我紧握的小手中最珍贵的礼物。

   医生用巨大的箝子箝住我的头颅，我被带入了这个世界。初生时我的眼睛就能睁开，滴溜溜地转，一声也不肯哭。医生说这不行，他拎着我的脚倒提起我，使劲拍打我的屁股，直到我哇哇大哭起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体验疼痛的滋味，第一次知道这世上不仅有爱，还有啼哭，有眼泪，有苦难。但毕竟是这苦难救了我，让我的小嘴猝然间唱响了生命这只庄严的歌。

   究竟是什么时候呀，我竟突然间就长大了。

   一岁多的时候，我家门口有一道挺陡的土坡。

   在一个余晖漫天的黄昏，爸爸拉着我的小手一步一步地带我爬了上去。我们在坡上尽情地欢笑、唱歌，他蹲下身子给我讲过去的故事，我也呀呀地给他唱他听不懂的歌。后来太阳落山了，他把我抱了下去，回家了。

   而幼小的我可能还沉浸在爬坡的喜悦当中。趁大人不注意，自己又偷偷上了坡。上去容易下来难，正如你们所猜到的，我下不来了。

   这件事是大人讲给我听的，我并没有印象。但我能够想象，那个被困在坡上的小小的我，望着深蓝色的天空与闪闪烁烁的星星，心里该有怎样的绝望！我一定以为世界遗弃了我，从此以后我就要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也或许我还没有这么缜密的逻辑，我只知道爸妈不见了，所以伤心地一塌糊涂，嚎啕大哭。

   大人是顺着哭声找到我的。爸爸拉着涕泪交错的我，又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快到地面的时候，他先我几步下了坡，蹲下来对我说，“来，自己下来，不怕，爸爸接着你呢！”我于是张开双臂，向小鸟一样扑了下来，一头扎在他怀里，破涕为笑。

   爸爸说，从那天起，我就学会了一个人上山下坡，也是从那天起，他就再也管不了我了，我开始敢于一个人到处乱跑。

   哦，那时候我还那么小，那么小。

   究竟是什么时候呀，我竟突然间就长大了。

   如今，十八岁的我仰着头，六月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脸上，逆光里浮动的尘埃摇摇晃晃停在鼻尖。我看到阳光深处，一个个小小的自己正蹦跳着向我走来。她们有的穿着幼粉色的公主裙，有的穿着鹅黄色的小皮鞋，有的戴着淡紫的发卡，她们拉着手，轻声哼着歌儿，迎着夏天清淡的风旋转、舞蹈。

   是谁，在幼儿园里不肯午休，咬着小床的栏杆，巴巴地盯着老师，渴望得到一块甜点？

   是谁，把油纸伞当作雨伞，举在倾盆大雨里飞奔，把全身淋得透湿？

   是谁，为了看路边的一丛小野花上学迟到，被老师罚站，在操场上掬起一捧阳光，还傻傻地笑？

   是谁，是谁？

   哦，究竟是什么时候呀，我竟突然间就长大了。

   或许每个人成长的故事，都是这么多，若是细细来想，能写一部春天的历史。

   不过十八年已过，许多唏嘘，许多惊喜，许多甜蜜和忧伤的回顾，都随着时光流逝。儿时的笑泪，儿时的嗔喜，儿时的天真和贪痴都已过去，如今岁月留给我的，只有一种隐隐的感觉，那是道不完的感激与连绵不绝的幸福。

   如线的幸福，就这样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我渐行渐远的人生。

 

   假期的三天就这样度过，在感念里，在幸福里，在回忆里，在憧憬里。

   之前，朋友想向我要一篇稿子，我说正好啊，我正准备要写写我的假期，写每一天的幸福。他不屑地撇嘴，“得了吧，快乐假期，一听就是流水账！你知道吗？要想当一个好作家，你就得彻底抛弃那些幼稚浪漫的幸福想法，把心灵深处最深沉的伤痛和最尖锐的讽刺挖出来给大家看！”

   他的话让我忍不住颤栗，如果作家竟是这样可怕的职业，那我宁愿永远不触及它。

   在我心里，幸福是一条线，平平淡淡，真真切切，或许不像凝固的悲伤那样让人注目，引人共鸣，但我希望它永远流转于我的笔下。

   无论别人有怎样的目光和看法，无论周遭是怎样的世事沉沦，无论我们正经受着怎样不幸的命运，我知道，幸福将是我拯救心灵的、更加深刻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