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天天都看《百家讲坛》，常常为历史人物的沉浮而扼腕叹息。在看阎崇年先生讲熊廷弼“传首九边”时，得到预告，山东大学的马瑞芳教授将为我们精彩讲述——《惊世骇俗说细侯》，从题目看，细侯一定是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正面人物，于是很期待，并且马上找出《聊斋志异》翻到《细侯》一章，细细读了一番——我一向是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以前看《聊斋志异》时，细侯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如今一读，文章前半部分使我感佩；而读完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不喜欢细侯这个人物，从心理学的观点看，她可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从她的行为看，她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

今天，我终于聆听了马教授的《惊世骇俗说细侯》。细侯本是余杭一个妓女，倚门卖笑时邂逅了家贫无金而又喜欢看美女的昌化满生，两人相见恨晚，遂定三生之约。满生没有钱替细侯赎身，外出酬钱未果且身陷囹圄；某富商爱上细侯，而细侯在满生离开后不再接客，非满生不嫁。富商设计让满生无法出狱，谎称满生已死。于是乎“细喉不得已，遂驾贾。贾衣服簪环，供给丰侈。年余产一子。”后来满生出狱，细侯得知实情，“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亡归满。”

马教授所说的“惊世骇俗”指的就是杀子以归的行径。对于她的行为，马教授认为蒲松龄老先生是持肯定态度的，根据是：一、取名细侯，大有深意；二、把她的行为与历史上义薄云天的关羽相提并论（寿亭侯之归汉，又复何殊？）。后世评论家说起细侯，亦赞誉有加，如何垠赞其为“女侠”。马教授也同情细侯的遭遇，但同时她认为，细侯杀死一个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小小婴孩，无论如何是不人道的，不可取的。蒲松龄在文章结尾也说“嘻！破镜重归，盟心不改，义实可嘉。然必杀子而行，未免太忍矣。”我则认为：细侯的杀子行为岂止是不人道，她为一己之私，心狠手辣，简直就不配做人。即便从整个故事来看，我也得出了和马教授迥异的结论：细侯根本不是什么爱情理想主义的典范，从头至尾，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她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并且还是个偏执狂。以下是我的根据。

    首先，细侯与满生的相遇是一个妓女拉客的过程。满生逛大街，细侯把荔壳扔到他身上，嫣然一笑，以致满生“注目发狂”，借钱与其一会。细侯遇到这样一个穷书生，萌生了从良的念头，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描绘了一幅世外桃源的才子佳人图。她把精神追求看得高于一切，并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她就是无私的，实际上，这恰恰表现了她的一己之私。当然，故事读到这里做这样的结论为时尚早。

其次，细侯苦候满生三年，而有始无终。我们要求一个妓女保持什么贞操要求是太过了，但要求一个受到后世赞誉的出污泥而不染的“侠女”则并不为过。细侯受到富商的两次欺骗，深信满生已死，不得已嫁给了富商。但我觉得“不得已”三字费斟酌。既然她把爱情追求看得高于一切，为什么不自裁以徇情（如果梁山伯死了，祝英台就必须嫁给马文才？）？她曾表示“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但毕竟终于还是嫁了。她嫁给富商后，物质生活是富足的，精神生活怎样呢？小说没有说，然而“年余产一子”，想必不是琴瑟和鸣，也是安安乐乐的。如果没有满生后来的出现，细侯一定会在家安安心心做她的全职阔太太的。

第三，细侯杀子，以表明与过去生活的决绝，表达对满生爱情的忠贞不二，说得好听，是敢爱敢恨，说得不好听，是丧心病狂。细侯享受过了富足的物质生活，得陇望蜀，又在幻想才子佳人，男耕女织，红袖添香，你吟我和的人间天堂。在她得知事情真相后，对富商恨之入骨，全不顾及两人成婚以来丈夫对她的照顾，一心返回曾经有过“一夜情”的心上人的怀抱，杀子明志，一石二鸟——既报复为了爱她得到她而欺骗她的富商，又向满生剖白心迹，博取满生对她全心全意的爱。自己的孩子不过是她的一个道具，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我并不想替那个“龌龊商”辩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当然不是个东西。但如果有谁要替细侯辩护，我就要质问一下，冤有头债有主，欺骗她的是商人，她为什么不去直接找其算帐呢？因为她知道，对付一个婴孩要比对付一个有势力的成人容易得多。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何必呢？

    那么，她能不能达到她的目的呢？蒲松龄说“贾归，怒讼于官。官原其情，竟置不问。”好一个大团圆结局，她终于可以与满生白头相守了。可是她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马瑞芳教授说，当她想起孩子天真的笑脸，当她想起小男孩叫妈妈的声音，细侯，她会不会从美梦中惊醒呢？这是一点。我补充一点，满生面对这样一个比野兽更加凶狠（虎毒尚不食子）的女人，敢不敢像从前那样爱她呢？

“侯”在古代是美好的意思。“细侯”的典故，本是说汉代的郭汲（细侯），因爱民如子，被后世推崇，人们就专门用“细侯”来指那些受到人民爱戴的人。蒲松龄笔下的细侯，是否受到了老百姓的喜爱呢？我随机把这个故事讲给几个人听，没有一个人表示对细侯的理解，他们善良的心都被一个杀子的女人刺痛了。

完稿于9月16日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