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耕东坡诗如流

坡公在黄州的谪宦生活日渐困顿，虽然穷尽了俭省之法，甚至将月用的少得可怜的钱数，分成30份用麻线穿起来挂在房梁上，每日限用一串，再加上朋友接济，但也堪堪难以为继了。或许是物极必反吧，在坡公来黄的第二年新年后，老朋友马正卿孟得来黄任职，老朋友职位虽有些卑微，但却促成了一件大事，成就了吾华文化上最为辉耀古今的一个名号——东坡居士。

坡公在《东坡八首并叙》云：“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陆游《入蜀记》记载瞻仰东坡遗踪云：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垅，颇高。诗注云东坡在黄冈山下州治东百余步。我再去黄州，或是未问故老吧，未寻到黄州东门故址，而我原以为是坡公当年“日日出东门”的东门，实际是古城的北门汉川门（古城仅存的宋代古城门，又名月波门），因汉川门出门正对东坡赤壁，望文生义不就是东门么？

黄州故城东门不远处小山坡前是一片荒废多年的故营地，约五十余亩，冈峦起伏，坡公在黄州吏民朋友的倾心帮助下，淘浚旧井，因山泉扩挖废弃山塘，在低洼处围建水田，坡垄上开成麦地果园茶园，开始了耕读东坡的农夫生活。头戴斗笠，身穿青布长衫，脚登草鞋，是学士先生在人世间的另一幅形貌。耕读之中，恰在正月五日，想起同样隐居躬耕的陶令：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当年夏季，东坡耕种的小麦和水稻在辛劳之中喜获丰收。在丰收的喜悦里，坡公作《东坡八首》，记叙躬耕之事，并对众好友表示感谢。其一云：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

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

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然释耒叹，我廪何时高。

垦荒是艰难的，但好过坐困天穷。坡公与历代遭逢逆境挫折（宦途）士子不同的是，不仅有达观泰然的精神，更有直面困境的勇气，勇于自救，积极解决家人生计难题，在黄州如此，在惠州儋州同样如此，第二、三首历述烧荒垦地，淘井筑塘，修田平垄，规划园林，桑竹绕室之事。第四首云：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毛空暗春泽，针水闻好语。

分秧及初夏，渐喜风叶举。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

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我久食官仓，红腐等泥土。

行当知此味，口福吾以许。

天涯踏遍红尘，翩翩书生终于如农夫般熟悉劳作，善用节气。后数首讲述黄州本地及其他友人的帮助下，东坡耕种逐渐丰富，略成规模，特别对潘、郭、古诸生相从东坡，“劳饷同一飧”，如作诗传，表示谢意。最后一首诗对相从二十年老友马正卿，充满了怜惜：

马生本穷士，从我二十年。日夜望我贵，求分买山钱。

我今反累君，借耕辍兹田。刮毛龟背上，何时得成毡。

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众笑终不悔，施一当获千。

躬耕东坡，不仅是困顿劳作的东坡，也是诗意寄情的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2023-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