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生命契约的欠债人与清偿者——赖子诗歌述评
标签:
诗歌评论赖子诗歌 |
分类: 评论 |

生命契约的欠债人与清偿者
——赖子诗歌述评
文/涂国文
诗人都是与生命签订了契约的欠债人与清偿者。欠亲人之债,欠自然之债,欠诗歌之债,同时,也欠自己之债。因为欠债,所以负疚,所以自责,所以反思,所以感恩,所以觉醒,所以精进。由是,他们的诗歌,才具有了生命的脉息和温度,才焕发出艺术的神采与光华。
近日系统地研读了“七0后”诗人赖子2017年之后创作的诗歌作品,我强烈地感受到,赖子是一个有着清醒的生命债权债务意识的诗歌书写者,是一个对生命怀有敬畏、悲悯、感恩和热爱之心,对人生和艺术有着责任担当的虔诚的缪斯信徒。
人都是带着各种债务来到人间的,欠债、追债、清偿,是每个人的生命常态。清偿各种债务,特别是感情债,是人与生命签订的终身契约。赖子很多诗歌,都表现了一种强烈的欠债与偿债意识,譬如:“家庙里,斑驳着各路神通/面容模糊/像是此生追债的人”(《赖家村》);“想起今生欠下那么多债/日子弯曲/一坡的花香滑了下来”(《花香滑落》);“不要称我,老赖/隐与显,祖辈们都已经历/这么多年,我也在找/自己,以及欠债的人”(《村庄传》);“债务越来越重/此生难以偿还”(《斜坡》)。正是因为心存欠债意识,所以他才“深深负疚”(《回乡寄怀》),秉持一颗感恩之心、一片诚恳之情与一种勤勉之行,努力清偿,因为只有这样,才“不怕被追债的人跟踪”(《当我两手空空》)。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很好地理解赖子诗歌所浸淫的深沉情愫。
赖子诗歌,从内容上看,多取材于身边的日常生活与风光景致。赖子不是一个生活在高处和远处的幻想型诗人,而是一个关注现实生活、关注内心,对身边世界默默进行打量、琢磨和美学塑形的现实型诗人。赖子工作于衢州开化的“根宫佛国”,生活中的他,性格沉静内敛,一副好脾气。诗如其人,他的诗也萦绕着一股静气。他就像根雕园里的一名雕刻师,伫立在生活的巨根之侧,眯缝着眼睛,对眼前的素材,认真进行观察、揣摩、感受和想象,因势象形,将自己的一腔情愫和美学追求,倾注到他的作品中去。
赖子诗歌,以一种异常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和善待众生的悲悯情怀,温情地触摸和感受身边的人事与物事。在他笔下,既有对日常生活的全息呈现,也有对自然景物的细致描绘;既有对家居生活的炽情书写,也有对旅途风光的倾情镜像;既有对物质生活的热情投入,也有对精神生活的执着追求;既有岁月静好的笃定与安详,也有时不我待的伤情与恍惚;既有对家人的一往而情深,也有对社会底层人物的悲悯与共情;既有对生活的热爱和赞美,也有对不堪现实的谴责与批判;既多本乎心、发乎情之作,也有少数应时、应景之诗。
赖子诗歌的偿债意识,首先体现在对亲人的感恩、挚爱与呵护。书写亲情的作品,在他的诗歌中不仅占比很高,更浓缩了他深沉而热烈的人子、人夫与人父三大情愫——
在《闻香识人》《拉风的人》《晚霞,绚丽至死》《父亲赶上土葬》《承继》等诗篇中,诗人这样倾诉对已逝父亲的忏悔、思念与祈愿:“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无知/与鲁莽/晚霞,绚丽至极/父亲,我们从此视而不见”(《晚霞,绚丽至死》);“这都是命,命中有定数/是驴,是骡/是我地下的父亲/幸好还有副完整的骨架/此后/把整座山扛在肩上”(《父亲赶上土葬》);“有时想想,你爷俩挺好/有了照应/茶园之上,天高云淡/两支香烟,渐次明灭”(《承继》)……
在《入院》《病中的母亲》《卧床的妈妈》《尘埃之欢》等诗篇中,诗人这样抒发对患病的老母亲的心疼、自责与担忧:“幽暗的走廊传来/医生急促的脚步声/像雨滴答床板/浸湿了入院的日子//母亲的手缩回床单/那干枯的手因插满针头/以及长绕的皮管/更像梦魇深处的枯枝/不断伸到梦境之外”(《病中的母亲);“这么多年/我都没为她痛一次/你看你的吊瓶如灯/我看我的雨天如雾”(《病中的母亲)。由尘埃想到母亲“这扬起的尘埃/要一辈子的努力才能落定”(《尘埃之欢)……
在《亲情》《满足》《腹中》《二孩时代》《责己书》等诗篇中,诗人这样倾吐对辛苦生育二孩的妻子的怜惜、珍爱与深情:“她的腹是你整个的海域/即使再小的震动/也海啸般传递孕育的合力/她的腹日日隆起/像山丘,里面藏满鸟声/阳光,一池温水/为了你,她已经动用一个春天的埋伏/不,还有一个身体全部的武装/你还没有出现/你的父亲已弃械投降”(《腹中》);“四十高龄/她怀上一个尴尬时代/……/闲置多年,/这肚子忽然膨胀”(《二孩时代》);“我们坚持活在一起/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刺猬”(《责己书》)……
诗人几年前响应政府号召,生养了二孩。中年得子的喜悦,使得诗人写下了大量爱儿、怜儿、逗儿的诗篇:“耗上了,就以命相偎/你替我把忘记的泪水/痛快地流/我帮你把谎言一次次拆穿”(《示儿》);“一朵花/抱着自己的香味睡着”(《一个人的电视剧》);“你喜欢从我的小腹,踩到/肩膀直到头顶/我知道,这是你初涉人间的小径/火苗/孩子在春风/学习风筝,他的展翅/二十年后,才有模有样/我有伏身为泥的勇气/谁说这不也是一种飞翔”(《小径》);“你不断地跑/终于,我的面前/堆满了你”(《看见》);“他的入神/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发现》);“他们潜伏在我的白日/像梦一样,追债似的抓住/我的影子/但请你,放过我的孩子”(《梦见》);“为了十倍爱你/我终于爱上自己”(《爱上自己》);“一边,我轻摇孩子/一边替上帝记下这黎明之歌”(《晨曦》);“一个从不关心天象的人/俯下身,听从神的安排/心甘失败,我又一次/俯下身子……”(《葫芦日记》)……
诗人此类题材的诗歌,还有《秋月》《一个人的电视剧》《铁手摘雨》等篇章。正如鲁迅所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些诗歌,其对幼子的宠爱、呵护与期待之情跃然纸上,情感是那么真实、自然、炽烈,一片深沉的慈父之爱令人动容。诗人的这一“二孩”系列诗,自成一片独异的情感景观与艺术景观。
赖子诗歌的偿债意识,其次体现在对故乡的感恩与深爱、负疚与苦恋。与全国其他多数乡村一样,诗人的故乡在汹涌的工业文明浪潮的席卷下,也无可挽回地衰落了。赖子是一个深情的诗人,他在《村庄老了》《回乡寄怀》《老屋》《夜里赶路的大伯》《花香滑落》《爆竹》《咳》以及组诗《村庄记》等大量诗篇中,痛切而真实地描绘了中国当代部分农村社会节节溃败的生活图景,堪称农耕文明的一组挽歌:“河流露出肋骨/山林茅草丛生/村口的老槐树闭着眼/絮叨着什么”(《村庄老了》);“废弃的老家/荒草占据半壁,坼裂的地面”(《回乡寄怀》)……衰颓的不仅有故乡的物,更有故乡的人:“破落的村庄/还有几个孤寡老人/腿脚开始腐烂的是大叔/一直想死的是舅妈/真的,她前日喝的甲胺磷/据说已过期”;担心“农村真的推行火葬”,竟然羡慕起豆子“好歹,就是落了,也有块好土”的老妇们……触目皆是颓败,令诗人无语凝噎:“那些丰茂的野草/下面枯骨已经碎裂/通过根系/抓紧的都是伤口/那是土的疼,水的痛”(《村庄记》)。
赖子的悲悯情怀,不仅施及底层民众,譬如:“耕作的人与蚂蚁最近/他看见流云/闪电和雷鸣/他细细踩实脚下的土/他还要在这样的天气/干到天黑”(《盘旋》),更推及大地上的植物与生灵:“斫下枝,用豁口证明/那被捆绑的身躯/一生也无法放平/心里的痛,成就/审美的节点/有时,一棵树会含着一枚钢钉/死去,汁液渗出,有清香”(《罗汉松》);“那年,一个树间的鸟巢被风吹起/一只大鸟在后面死追/鸟巢传来/唧唧的叫声……/这只雏鸟,靠风声滋养/有时也靠命滋养”(《风声之后,万物低垂》);“在这片土地上/我与你挨得如此近/……/哦,我的蚂蚁兄弟/下一刻/我和你不知能不能再见面/下一刻/不知谁沉默/谁先喊出对方的名字”(《蚂蚁》)……
除了抒写心中的爱与悲悯,赖子诗歌,也浸淫着一种复杂的人生况味。这种况味,既有面对岁月飞逝的惊慌与忧伤,譬如:“一把椅,可以有这样的暮年/晃着,晃着,只剩下自己在摇/晃着,晃着,就散架了”(《摇椅》),“我已经透支/银行所存的一片天空”(《当我两手空空》),“通天塔/我真建不起来”(《中年慌》),“起身时,互相道声珍重,珍重/似乎,天一亮,就隔着阴阳”(《咖啡店小记》);也有对生命的顿悟与觉醒:“爱惜羽毛的必折断于飞翔”(《春风醉》),“风水再好/坟前一片荒草”(《醉酒记》)。既有生活赐予的成熟与无奈:“自从戴上老花镜/对世界的怀疑渐渐增多”(《老花镜》),“青春在浪尖舞蹈/中年在漩涡打转/陡峭呀,生活”(《斜坡》);也有源于爱的苦涩与甘甜:“爱还如落叶/一次次纷飞/只为复述痛的滋味”(《别离恨》),“看见你,才知道春光/不是虚设”(《遇见真好》)……
赖子诗歌的偿债意识,复次体现在对待诗歌艺术的感恩、虔敬与沉醉。自青年而至中年近三十年时光,他沉浸在那些“一经触摸/会痛”直至“痛醒”的文字中而不能自拔(《“痛醒的文字”》)。诗人在诗歌《汉字》中这样书写自己的诗歌之恋:“半夜醒来,为未完成的诗/寻找梦的遗址/这是自我惩罚,还是救赎/……/在我私设牢房/扣押精心挑选的汉字/……/一个字被一个词,一句话/绑架,拷问/直到每个字血淋淋/与另一字结痂为词/直到一个词从句子中逃离/这次越狱,只有走水路/才活命”。
赖子诗歌,艺术上简洁、凝练、精巧、机智、澄澈、空灵、隽永;情感上细腻、真挚、温存、纯良、悲悯、薄哀。形式上多短制、短句,节奏明快;内容上具有浓烈的抒情特质。多写生式的小场景、小画面,意象设置多点到为止,并不注重浓墨重彩的铺排深掘。擅长以某个眼前事物为原点,进行纵向与横向的辐射,构建诗歌的坐标系,譬如诗歌《风声》《闲谈》,即纵向打通生与死、历史与现实,横向贯穿近与远。多采用“坼裂法”构思篇章,观照自己的内心,倾听万物内部的声音,与自己、与万物展开对话,以此营造艺术张力,如:“天暗下来,鸟雀们从飞翔中/抽出自己的影子/那一把小骨头,不断开合”(《绽放》)。想象奇崛,佳句迭出,如:“一朵朵攀爬的梅花/她的美多么陡峭”(《雨中赏梅》);“秋天/转过奶娘般的脸/一叠沉甸甸的美”(《越飞越慢》);“阳光又在玻璃上撞伤”(《平庸时代的诗篇》);“我将闪电忘记在天上》”(《我将闪电忘记在天上》)。以写实为主,也有一些浪漫奇幻的作品,如《大风遮住她的眼》等篇章。诗风纯正,却也有《远行的鞋》《一只废弃的钟》这样的荒诞,《菩萨也要脸面》《熊样》这样的诙谐,以及《渴意》这样的黑色幽默。
赖子诗歌,感受细腻,表达精准。如:“那个曾扬马长安城的书生/脚印深陷/一个人背着越来越重的肉身/跑过那么多岁月/留下的祖国/像身影爬上山坡”(《奔跑》);“草尖上的露珠/倾情自身的危崖”(《露珠之爱》);“城郊,旧屋成批拆了/有人比划,一堆倔强的铁/学会弓腰,低头/那些断砖碎瓦/一下被提到半空/像孩子踢着小腿/左右摇晃/下面的人继续叫喊/整片大地提起来”(《城郊》)。诗人能于瞬间捕捉到大千世界投射在心灵中的影像,迅速将它们定格在自己的脑海里,并精微而准确地用文字呈现出来。
与当代诗坛其他很多诗人诗歌相比,赖子诗歌,在艺术上呈现出两大独异的特征:一是注重朝向身体内部的开掘,自我审视,自我拷问,自我发现,聆听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探寻生命的真谛。譬如:“一个风中站立的人是静物/尽管内心风声四起”(《静物》);“我设法在身体/揪住这叛徒/……/这一滴叛变的血/踏着我体内的千山万壑”(《血液里的一滴叛徒》)。诗人的这一类诗歌,还有《海上审判庭》《一个人大摆宴席》《这照片,太陌生》《一滴爬上岸的水》《火终于把火烧没了》《2016年,答卷》,等等。这是赖子诗歌最显著的艺术特征和最大的思想价值所在。
《向自己的墓碑投降》是诗人这类作品的代表作,也是笔者认为可以跻身于一流诗歌之列的一首佳作:“算我怕了,好吗?/你威严地立在路的尽头/像个法官/看我一路跌跌撞撞走来//你那么冷/青石、大理石、花岗岩/山坡上,林地里/你比死亡还冷,还硬/却刻着我熟悉的名字/化成灰,我也认得/后面的日子/只有你,始终保持我的仪态//但求你,饶了一地的/野草,他们已被风/压得很低//求你,也饶了那个/低头的人,流着泪/他已服输了”。诗人别出心裁地玄想自己站在自己的墓碑前,与自己对话、与死神对话,恳求死神饶过“一地的/野草”、饶过自己。看似臣服的背后,是一种凛然的不甘与不屈、一种与命运之间展开的顽强较量,其凝重、冷峻的诗风,以及荒诞、反讽手法所营造的艺术张力,读来令人心头一懔。
赖子诗歌在艺术上呈现出的第二大独异特征是深刻的禅意。他的很多诗歌,譬如《群山颔首》《生死蓬勃》《风声》《空山的空》《炉火》等,都是他的禅悟心灵的诗性流露和超越语言义理的心灵悟入。再如:“其实,风一阵紧一阵/一直想把风声吹灭了”(《风声》);“空了,此时我的心/只剩下这无端的美好”(《空山的空》);“四处点火的人/自己被困在火的中心”(《炉火》);“火终于把火烧没了”(《火终于把火烧没了》);“那个醉酒的人/百年前已经醉了”(《天台山》),等等,都是极具禅意与人生哲理的诗篇。
人生的债务无法转让,也无法一笔勾销,每个人都必须亲自清偿。负债感与清偿心,固然令我们活得不轻松,活得沉重,却也使我们活得有人味,活得笃定。一个有负债感与清偿心的人,既是心灵疲惫的人,更是心灵幸福的人。诗人赖子这个生命契约的欠债人与清偿者,源于对生命、对亲人、对世界和对诗歌的热爱,怀抱“诗句可以充饥”的执着信念(《谁做了物质的情人》),坚持以诗歌作为感恩与回馈债权人的最好礼物。正如诗人在《忧伤》一诗中所说:“你用诗歌/搬运一直落雨的季节/这应该是神的工作!”
(2020.8.30,杭州)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