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者”:低声部的沉吟——读诗人石人近作十六首

标签:
诗赏读石人诗歌 |
分类: 评论 |

——读诗人石人近作十六首
文/涂国文
诗人石人是一位诗坛的归来者。这位本名石鹏飞、生活于太湖流域的“北回归线诗群”成员,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发表了300余首诗作,并曾获《星星诗刊》《飞天》等诗歌奖十余种,是当时浙江诗坛颇有影响的青年诗人之一。石人在网络论坛年代失踪二十年之久,2015年重新回归诗坛。归来后的石人,其诗歌创作由前网络时代清越的“高音区”,转入了后物欲时代沉郁的“低声部”,诗歌精神与诗歌风格虽仍带有“朦胧诗”的某些美学印迹,但却酝酿着一种新的艺术嬗变。
《夕光中的松雪斋》等十六首诗是诗人近两年的作品。诗人以一种岁月风霜凝结于喉的沧桑而沉郁的嗓音,在生活的低声部,唱出了一曲穿透“灰幔的沉重”和“叹息的阴影”(《在皕宋楼门外》)的当代版“登幽州台歌”。在苍郁宏阔的自然山川、历史人文与现实生活背景中,站立着一个沧桑而孤寂的诗人,用“文字形容的英雄主义”(《荷叶——兼致韩斯》),对着“隐含在另一个国度”(《在皕宋楼门外》)的“彼在”,灵魂独语。他的诗歌,总有一种“此在”与“彼在”的纠缠,总有一种生命的冲突,一种平静中的冲决、臣服中的不甘、失望中的希望、灰重中的一抹瑰丽。生命无奈,乃至悲哀,“目视这些即将消失的人群,我抱紧自己”(《荷叶——兼致韩斯》),“而我所希望擭取的消息,遥远/并随时会噤口”,然而,未来就“如一副巨型鸟瞰图/昭示未来理想生活的完美形象/替代每一个平面视角都会产生的疑惑/如掀起一侧鳃板/映照孤悬的腥红的弯月”(《太湖鱼鳃》)。从沧桑中归来的人,更敏感于“充满炼金的余烬”(《万寿寺》)中涅槃的烈焰,一如诗人笔下的《富阳黄公望隐居地观<</span>富春山居图>》和《丘城遗址》。
这十六首诗,语言冷峻、沉郁、滞浊、凛冽,写尽生命的荣辱和中年的况味:“名声溶进水墨,笔尖蘸下了稀薄的怯懦/而不敢恣意飞扬,手指僵硬而颤抖/顺着纸边摸索,窸窣的声音替代不了/压制的语言,用一种完美的体型获得/活下去的理由,那怕恩宠也是一种掠夺”(《夕光中的松雪斋》);“等待巨石滚落/再向上推举,像一架惩罚的永动仪”(《万寿寺》)。历经人世的沧桑,生命已表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些无疾而终的时光,在藤蔓的边缘/已无力攀沿。那犹存的血腥依然是/我们沉睡的致幻,陷于开始和终结之间/轮回的旋涡,没有任何流亡的可能”(《丘城遗址》);“与生俱来的绿色火焰已然顷尽年华/如那些先我到达的异乡人,无所依傍”(《在沈阳等待一场大雪》)。然而,尽管胸中的烈焰正在冷却,却余温犹存——那沉睡在余烬中的焰骨并未成灰,继续以信念的体温,“护持盛开的莲花”(《万寿寺》)。
这组诗歌,艺术场域宏大,苍凉雄浑,具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和现实感。例如:“我看到的这一幅漫长画卷,已经被精美地复制”(《富阳黄公望隐居地观<</span>富春山居图>》);“大风在拂晓时分劲吹,从没有听到过/比这更沉郁的咆哮”(《丘城遗址》);“在通往故国的驿站,横陈无数皂靴/……/在混凝土/浇灌的城市,它们的喘息贯穿钢筋丛林/包裹一撮死亡微甜的回味/……/更远处,陌生的帝国仍然青花蔓延”(《瓷片》)……雄奇的诗歌意象与意境,呈现的是诗人依然壮怀激烈的生命状态。《蒲壮所城》在这组诗歌中,是一首意象相对比较明朗的作品,主要采用对比的手法,写出了沧海桑田的古今之叹,一种苍茫的历史感扑面而来。而“细长的街巷,出殡与婚嫁逆向而行”一句,更是洞穿了生命的奥秘。
与此同时,这组诗歌在细部雕琢上又非常精微。例如:“更多的人从灰土下爬起/青铜的镜面映射我们,鳞片一样被剔除”(《丘城遗址》);“他们的庞大影子支撑着饭桌,忍不住颤动/散落一串念珠,卡住巷子的喉咙/那含糊的唠叨,使岁月的包浆愈加厚重”(《眠佛寺巷的黎明》);“弧形透明罩/倒映一个漂移的呻吟,惊飞群鸟/窜入荆棘,盛开的莲花攀爬到我身上”(《购物大厦观光电梯下的铁佛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书写乡愁的《太湖鱼鳃》《碧浪湖》。太湖是诗人生命的胎记,诗人无论走到哪里,梦里都澎湃着太湖的涛声:“我独自走出许久/步子如碎浪,溅起却不能自成天地”“密集的聚光点,在太湖的生死线上/左右晃荡。试图说明在记忆的苍茫深处/巨浪拍击帆船的轰响,那永不停歇的/生成过往,不仅仅只是枉然虚存/与我构成一种不平等的高度”(《太湖鱼鳃》);“鱼钩和碧波同时在腐烂/而我并不倦怠对于湖光塔影的追寻/从一个浪尖翻滚向另一个浪尖”(《碧浪湖》)。诗人用“太湖鱼鳃”在人世呼吸,像太湖鱼一样忘情于故乡的山水间。这两首诗歌,对意象和情感精雕细刻,笔调从容、舒缓、温馨、深情,一如诗人中年的心境。
诗人依旧保持着一种对生活的审视与批判姿态,尽管昔年凌厉的批判锋芒,如今已被日趋宽厚的中年心所包裹——正是这一点,使得这组诗获得了思想价值:“人们很难知道/银楼日渐失去重量,还需要有更多积蓄/遏制更多热望,才能赎回那些缩水的唐装”(《雨夜,在观凤大厦鸟瞰衣裳街》);“它并不遥远,我曾经终日穿行于喧嚣深处/和屋檐下声嘶力竭的叫卖”(《雨夜,在观凤大厦鸟瞰衣裳街》);“有着猪圈一样肥沃,滋养了一个年代的神奇/四十多年了,轰然摧毁的震荡瞬间填埋/松雪的风姿,如同一副赝品字画/千帆白云已成怀古的时尚。囿于激情的挥霍/尾随一个真理的利益,这些不停走动的/庄稼的成熟期,会比一场浩劫更漫长”(《碧浪湖》)……诗人就像一个耳挂听诊器的大夫,“诊听一个御令敕建的佛地金刹”(《购物大厦观光电梯下的铁佛寺》),静听“无声打桩机/在咫尺边缘掘进”,感受“断指的疼痛,无法隐忍一场漫长浩劫”(《购物大厦观光电梯下的铁佛寺》),却苦恼于无法开出疗救的药方。
《呼伦贝尔草原的马群》以一种充满自省意识与批判意识的深刻思考,抒写了诗人对地球环境恶化的忧愤。这是一首关涉物质家园与精神家园这一人类所共同萦怀的主题的作品。诗歌第一节,采用广角镜头,描绘了一幅现代物质文明入侵背景下的草原败退图。因为现代物质文明的入侵,造成草原的节节败退,“最后一片绿草向前方荒弃”,马群的饥饿如“黑云统治”的苍穹一样辽阔,嘶鸣是另一个时空的存在,此时的草原,在这些马匹的眸子里,只有勒勒车巨大的车轮碾过草原所留下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深沟,只有草原荒芜的无限悲哀。昔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天堂”,沦落为“数倍于哀痛的沉沦”的“倾斜”的“流放”地。
诗歌第二、三小节继续控诉现代物质文明对草原犯下的罪行:“吞噬不尽的公路/犹如飞舞的马鞭在额尔古纳河光洁的脸庞/掠下。那劲吹的罡风吹皱了丰汁的乳房。”这些“无形的占有者”,这些只知一味地提着“白铁皮提桶”索取的贪婪者,蛮横地将一望无际的绿色大草原、自由的大草原,改写成了一片“连绵的束缚”的“铁蒺藜”,使马群“涌动着波涛”的“琥珀的眸子”,变成了眼眸噙满“哀痛”;使千百年来草原的主人,变成了“没有尽头的迁徙””的流浪者。这些本性“脆弱”,“眼含世袭的慈悲”,只知“感恩”的生灵,这群自然界的弱者,在欲望无度的人类面前,感知到了比财狼虎豹这些天敌更为可怕的生存威胁。诗歌第一、二、三节,采用双线并行、对比映衬的手法,以人类之贪婪、暴虐,反衬马群之柔顺、孱弱,以一种博大深沉的悲悯力量,直击读者心灵的柔软之处。最后一节,描写“我和同伴”驾驶的“这辆四驱越野车”,有着“钢铁的躯壳”,看似威武无比,然而面对日趋衰退、日趋“沉沦”的草原,却显得“那么虚弱”。“虚弱”的产生,源于内心的罪感和深深的忏悔。耐人寻味的诗句,表现了诗人忧愤深广的自省与批判。
此外,这首诗在形式上具有一种建筑美,每节六行,每行诗基本上都用标点符号分割为两个语言单位,结构比较规整,可以看出诗人对诗歌建筑美的追求。建筑美是诗歌“三美”(建筑美、音乐美、绘画美)之一,是诗歌美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表现什么样的内容,需要选择与之相谐的形式;同样,相谐的形式能起到完美呈现内容、丰满内容的作用。诗歌的生命不仅在于它的内容,也在于于它的形式美。只有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作品,才是完美的作品。正如美国文艺理论家马克·肖勒所说,“只谈内容本身决不是谈论艺术,而是在谈论经验;只有当我们论及完成的内容,也就是形式,也就是艺术品的本身时,我们才是批评家”(《技巧的探讨》)。
(2018.9.2)
———————————————————————
呼伦贝尔草原的马群
作者:石人
饥饿用黑云统治大面积晴空的闪耀,
最后一片绿草向前方荒弃,宽恕抵达了
这个流放的天堂。马群缓慢地倾斜而来,
嘶鸣在另一边奔腾。它们琥珀的眸子
涌动着波涛,勒勒车巨大的轱辘碾过,
陷入肌肤的创痕,数倍于哀痛的沉沦,
遥远而没有阈限。吞噬不尽的公路
犹如飞舞的马鞭在额尔古纳河光洁的脸庞
掠下。那劲吹的罡风吹皱了丰汁的乳房。
我张开手臂,似乎得到了滋养的依赖,
分不清天地交合的缝隙之间
日月的倒影竟然是铁蒺藜连绵的束缚。
穿行在草原,仿佛在控诉无形的占有者,
旷远深处传来白铁皮提桶嗡嗡的回响,
预示暴雨将至。马群静肃而立,
它们脆弱的本性,眼含世袭的慈悲,
完成这样一种谢恩,会被无情地取悦
没有尽头的迁徙。我曾经也这样怀疑自己
重复地逃离家园,脱离这些事物
就是迎向春天灰烬的明智的选择?
而从我身边远去的生命,它们来自于
相同的母体,却未知行程的不同结局,
就像此刻我和同伴驾驶这辆四驱越野车
钢铁的躯壳包裹我们,却是那么虚弱。
2018年7月24日
赏读——
《呼伦贝尔草原的马群》是诗人石人的一首近作,这是一首充满自省意识与批判意识的诗歌佳作,抒写了对地球环境恶化的深沉忧思。诗歌第一节,采用广角镜头,描绘了一幅现代物质文明入侵背景下的草原败退图。因为现代物质文明的入侵,造成草原的节节败退,“最后一片绿草向前方荒弃”,马群的饥饿如“黑云统治”的苍穹一样辽阔,嘶鸣是另一个时空的存在,此时的草原,在这些马匹的眸子里,只有勒勒车巨大的车轮碾过草原所留下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深沟,只有草原荒芜的无限悲哀。昔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天堂”,沦落为“数倍于哀痛的沉沦”的“倾斜”的“流放”地。
诗歌第二、三小节继续控诉现代物质文明对草原犯下的罪行:“吞噬不尽的公路/犹如飞舞的马鞭在额尔古纳河光洁的脸庞/掠下。那劲吹的罡风吹皱了丰汁的乳房。”这些“无形的占有者”,这些只知一味地提着“白铁皮提桶”索取的贪婪者,蛮横地将一望无际的绿色大草原、自由的大草原,改写成了一片“连绵的束缚”的“铁蒺藜”,使马群“涌动着波涛”的“琥珀的眸子”,噙满“哀痛”;使千百年来草原的主人,变成了“没有尽头的迁徙””的流浪者。这些本性“脆弱”,“眼含世袭的慈悲”,只知“感恩”的生灵,这群自然界的弱者,在欲望无度的人类面前,感知到了比财狼虎豹这些天敌更为可怕的生存威胁。诗歌第一、二、三节,采用双线并行、对比映衬的手法,以人类之贪婪、暴虐,反衬马群之柔顺、孱弱,以一种博大深沉的悲悯力量,直击读者心灵的柔软之处。
诗歌最后一节,描写“我和同伴”驾驶的“这辆四驱越野车”,有着“钢铁的躯壳”,看似威武无比,然而面对日趋衰退、日趋“沉沦”的草原,却显得“那么虚弱”。“虚弱”的产生,源于内心的罪感和深深的忏悔。耐人寻味的诗句,表现了诗人忧愤深广的自省意识和批判意识。此外,这首诗在形式上具有一种建筑美,每节六行,结构规整,可以看出诗人对诗歌建筑美的有意追求。因为艺术地呈现了关涉物质家园与精神家园这一人类所共同萦怀的主题,这首诗由此获得了一种能够引起读者深刻共鸣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
(201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