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冰心诗中的泛爱主义渗透了人道主义的光辉,是以人的价值为中心的,其爱的宗教情感更多地表现为一种献身精神。以表现“母亲”形象为例:泰戈尔诗歌中的“母亲”是“上帝”的化身,是神光四射的“神人合一”的“圣母”;冰心诗歌中的“母亲”却远离神而更近人,是普济众生的实体,是放射着人性化光辉的“人之母”,而非神秘莫测的“上帝”。即便是深受泰戈尔影响的《繁星》,其宗教精神也主要是表现为为弱小者立言、为苦难者寻找一个躲避风雨的港湾。在冰心的全部诗作里,爱作为一种闪现着人性光华的宗教行为,是她诗歌最基本的情感主题。冰心所努力表现的人性化的爱主要是:自然之爱、母爱、儿童爱和人类之爱。在爱的宗教的启示下,诗人崇尚自然,热爱自然,大自然在诗人纯洁欢悦的灵魂里,既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之骄子,又是供诗人灵魂休憩或避难的现实世界中的“桃花源”。诗人笔下的“繁星”、“天风”、“树影”、“红果”、“山影”、“春水”等自然景观,虽都是宗教性灵的产物,却散发出一种人性的爱的生命气息,是人类生命的起源。冰心试图通过多大自然的内模仿而达到净化心灵、向内观照、凝心忘我的恬淡心境。在默默无言的大自然面前,通过幻想而达到一种人与自然交融的适意感受。尽管她诗歌的实质依然是以“爱的宗教哲学”为核心,但是,更多的却是对爱的肯定和褒扬,少了对神的依赖和崇拜。如果说泰戈尔注重“爱”的宗教关怀的终极意义,冰心则更关注“爱”的宗教的献身理想和献身精神。这是冰心对泰戈尔的反动之二。
三、对“意象”的反动
兹以泰戈尔诗歌《金色花》与冰心诗歌《纸船——寄母亲》为例,对这个问题作一浅层面的剖析:
《金色花》选自于泰戈尔散文诗集《新月集》,是《新月集》中的代表作。《纸船——寄母亲》选自于冰心诗集《繁星》,是《繁星》的代表作。两首诗主题相同,表达的都是对母亲的爱;写法上也有相同之处,都借助具体的形象来抒发情感。以往论者亦多从此处生发论述。然而,只要我们换一个角度去进行解读,当不难看出,在诗歌经营的意象上,冰心的诗也表现出对泰戈尔的明显反动。
在《金色花》中,泰戈尔以其新奇而美妙的想像,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母子情深的故事。画面的中心人物是“我”——一个机灵可爱的孩子。“我”突发奇想,变成一朵金色花,一天时间里与妈妈三次嬉戏。第一次嬉戏,是在母亲祷告时,悄悄地开放花瓣散发香气;第二次嬉戏,是在母亲读《罗摩衍那》时,将影子投在母亲所读的书页上;第三次嬉戏,是在母亲拿了灯去牛棚时,突然跳到母亲跟前,恢复原形。“我”“失踪”一天,却始终与母亲在一起。“我”天真稚气,却藏着自己的秘密,惟有他母亲不知道,最后母亲问“到哪里去了”,他说“我不告诉你”。诗歌在我们面前展现了一幅神灵显形的画面。画面的中心是“我”这个活泼可爱的小精灵。这个小精灵有着无所不能的神性。它一动意念,就变成了一朵金色花。金色花,是印度圣树上开着的,诗人吟咏此花,本来就含有对神的虔敬,创造了一种宗教氛围。(诗中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保持着一种沉静、安详的性格,也给诗作带来了一定的宗教意味)。小精灵可以忽上忽下,随意摇摆,随意跳舞,随意开花,随意散发芬芳。最后一动意念,又变成人了。它的所作所为有无限的自由,绝非人间肉身凡胎可以比拟。它不光有神的能耐,也有神的品性——善与爱。这就使得诗歌具有强烈的神秘性和崇高性。从这个角度来解读,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诗作的主题,以及诗人的思想感情,这就是“颂神”。原来诗人宣扬的是富有宗教意义的爱最高尚、最纯洁的爱。宗教感情提升了诗的感情,宗教思想提升了诗作的主题。我至今还没有见到哪位著名诗人像泰戈尔这种痴迷地相信神,并以颂神作为诗歌创作的一个主题的。遍观泰戈尔散文诗,可以处处感觉到浓厚的、神秘的宗教气氛。诗中经常出现神灵的“一鳞半爪”,虽然不点明神灵的名字,但“你”“他”“她”等指示代词,通常明示或暗示着被敬颂的神灵。因此可以说:颂神是泰戈尔诗歌创作的基本主题之一(也是《金色花》的深层主题),具有强烈的“神性”是泰戈尔诗歌意象的重要追求和显著特征之一。
冰心则不同。诗歌《纸船——寄母亲》写于冰心1923年秋赴美留学途中。诗歌以纸船为题,托物言志,赋予纸船特别的含义。纸船象征漂泊无依的孤独,象征思念母亲、思念祖国的一颗心,象征诗人纯洁、美好的心愿。诗人以孩子般的纯洁和天真,从儿童的游戏世界中找到了一个可以寄托对母亲无限恋念的中介物——纸船,并以此展开自己的情思。诗歌第一、二节写叠纸船、抛纸船:“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总是留着留着”,表明诗人对母亲的思念与深情由来已久;“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表明所叠纸船的数量之多,也表明对母亲的思念之深;诗人把纸船“从舟上抛下在海里”后,“有的被天风吹卷到舟中的窗里,/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写出了精心叠成的纸船抛入大海后瞬间令人心碎的结果,它暗示读者,纸船漂过大海到母亲身边实际上不可能,给人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但诗人仍“不灰心的每天叠着,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这要到的地方便是母亲那儿!第三节诗,诗人思念至极,展开想像:“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不要惊讶它的无端入梦。”纸船漂不到母亲的身边,就进入母亲的梦中吧!“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点明题旨,感情达到最强烈的状态,令人怅然不已。读过诗歌,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出这样的结论:《纸船——寄母亲》除了“抛纸船寄心愿”、“祈纸船入母梦”带有些许的东方神秘主义色彩之外,整首诗的意象闪现的都是人性的光华和现实世界的光芒,与泰戈尔诗歌意象的强烈的神性色彩泾渭分明。这是冰心对泰戈尔的反动之三。
泰戈尔与冰心,是一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前者是汪洋恣肆的大海,后者是沉静深邃的湖泊。虽然湖泊之水受之于大海,但湖泊亦自有她独特的秀美。我们研究冰心的文学创作活动,既要重视泰戈尔对她产生的影响,同时也不应忽视她对泰戈尔之影响作出的“反动”,这一点正是拙论的立意所在。囿于笔者浅陋的学识,对这一问题的论述肯定失之于肤浅或者悖谬,而且笔者在撰写此论的过程中,对许多论者的灼见多有借鉴,在此请恕未一一作出说明。不当之处,恳请教正!
(20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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