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记事的时候奶奶是有父亲的，我管他叫太姥爷，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儿，长长的白胡子，满脸的深折子，高高大大的身子。没事的时候总爱坐在我们家门墩上，依着班驳大红漆的圆柱子，眯着眼懒懒的晒着太阳，打发着夕阳的余光。

很多时候太姥爷喜欢逗我玩，家里人多，但都不爱搭理他。奶奶说他“糊涂”，现在想来就是老年痴呆症。一个人实在无聊了，就趁爷爷奶奶不在的时候偷偷的抽几口旱烟袋，话不多。可能是住在闺女家的缘故，他也很少去邻居家串门，清醒的时候，他会从怀里套出一个纸包，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很严实，远远的跟我招手：来，重孙子，过来吃。我不敢吃他手中的几乎要化了的有限的几颗糖，因为妈妈说不干净，尽管如此，我还是会接过来，这样他就很高兴，拍着双手，满脸皱纹笑成了菊花。小小的我，已经知道太姥爷太可怜，有时甚至想，是不是人老了都这样啊？

后来老头就“疯”的厉害了，光着身子满院子的跑。那时候我的两个姑姑尚未嫁人，恼怒成羞，强烈要求我奶奶把太姥爷送回他儿子家，当时舅爷家很穷，别说吃白面，红薯干可能还不够吃，舅奶奶人又不是很好，奶奶怕老头跟着他们受罪，很无奈的说，太姥爷再怎么“糊涂”，也还是生她养他的老爹。老头吃了一辈子的苦，能多活一天，就多伺候他一天，省得到老人死后，没爹了，留下遗憾。

其实那时候奶奶也已经是快60岁的老人了，太姥爷卧床三年之久，在一个严冬，终于灯干油尽，撒手西去。老头儿几个子女，全家老少，都哭，惟独奶奶不掉泪。说，哭有什么用，人老了都得往这条路上走。不过从那之后，奶奶一下老了很多，说自己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了。后来奶奶又无意中说，将来她死的时候，一闭眼，人就过去了，省得病泱泱的，给我们添麻烦。

大家只当奶奶随口说的一句话，谁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奶奶一语中的，后来，真的就那么突然“走”了，如同晴天霹雳，老人家上午还操办着年货，下午就昏迷不醒了----心肌梗塞，不到一个星期，人就去世了。世界上最疼爱我们的那个人去了，父亲伤心，叔叔难过，姑姑流泪，一家人哭成一团。这次，没掉泪的是爷爷，他说，哭有什么用，人都不在了。给你妈烧张纸吧。

再后来，听父亲说，原本，奶奶没打算“走”在爷爷前面的。两个老人，岁数大了，谈论生死就好象走亲戚拉家常一样淡然。奶奶忽然有一天说要么一块“走”，要么爷爷先“走”。爷爷当时又惊又气：生活了一辈子，才知道奶奶是个很自私的贪生怕死的老太婆。等爷爷气消了，奶奶才说，当年伺候太姥爷的时候她就有这样的想法了：人老了没人伺候不行，可真要精心的伺候下来，真是个累人的差使。

奶奶说，爷爷身体不好，她要是能晚一点死去，就可以多一些时间照顾好爷爷，更何况，端屎端尿的，就不用麻烦孩子了！

那一刻，从不轻易流露感情的爷爷，一把拉住奶奶的手，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