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中庸》四章精读
(2015-11-23 13: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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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四章过犹不及知行合一 |
分类: 大学中庸 |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道者,天理之当然,中而已矣。知愚贤不肖之过不及,则生禀之异而失其中也。知者知之过,既以道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贤者行之过,既以道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道不可离,人自不察,是以有过不及之弊。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论语·先进》)
后人通常把“中庸”简单理解为在两端之间进行权衡折中,似乎无过、无不及就是“中”,就是受孔子这句话的影响。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为政》)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子路》)
两章对照研读,可见孔子针对子张之“过”与子夏之“不及”而因材施教。对于子张之“过”,孔子告之以谨言慎行,这好理解。需要值得注意的是,子夏之欲速、见小利,在孔子看来不是“过之”,而是“不及”,故告之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儒家外王事业根植于内圣功夫,向外求,为政好大喜功,从内在德性上说恰恰是“不及”。可见,孔子是站在修道成德的高度判定子张之“过”与子夏之“不及”。孔子曾对子路说:“由,知德者鲜矣”。由于人们不知道何为“道”与“德”,只是面向事物(属性)从数量的角度去理解“中”以及“过”与“不及”,就会曲解孔子所谓“过犹不及”的意思。
常人仅从数量上去求“中”,如果“不及”,就要向“过之”的方向进发以趋向于“中”;如果“过之”,就要向“不及”方向退缩以趋向于“中”。但“中庸”不是一种方法与原则,而是“道”与“德”,“中”不是数量,而是内在的德性,不能向外从事物中去求。因为是德性,只能向心性上去求证。子思对“中”的定义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天下之大本,无所不包,可谓致广大,如何能有“过之”?只有对有限事物来说才会有“过”,对于大本之“中”,无所谓“过之”,只有“不及”。“中”乃致广大,也是极高明,“中”是最圆满无缺的,无善、无恶不是“中”,《大学》之“止于至善”才是“中”。
本章“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需要正确去领会其义。“知者过之”的另一面,恰恰是知者之“智”还不够大,具有大智就不会“过之”。故解决“知者过之”不是要向愚者方向退缩,而是向着大智方向继续进发。通常把“中庸”与保守主义、不思进取甚至庸庸碌碌联系在一起,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迷失了。中庸之道包涵着自强不息的精神,子思鼓励人们好学、力行,例如《中庸》20章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同理,“贤者过之”偏离中道,但不能向着“不肖者不及也”这个方向退缩而去寻求“中”。阳明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本章所谓“贤者过之”,正是“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这正说明“贤者过之”其实是贤者之“行”还不够真切笃实,不够精微广大。
《中庸》四章先从“知”上说“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再从“行”上说“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但须注意,“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的结果是“道之不行也”,而不是“道之不明也”。同样,“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的结果是“道之不明也”,而不是“道之不行也”。司马光认为“道之不行也”与“道之不明也”,“行”与“明”字应该互换位置。唯有朱子认识到“此正分明交互说”,但朱子对本章的理解还不到位。
问“道之不明、不行”。曰:“今人都说得差了。此正分明交互说,知者恃其见之高,而以道为不足行,此道所以不行;贤者恃其行之过,而以道为不足知,此道之所以不明。如舜之大知,则知之不过而道所以行;如回之贤,则行之不过而道所以明。舜圣矣而好问,好察迩言,则非知者之过;执两端,用其中,则非愚者之不及。回贤矣而能择乎中庸,非贤者之过;服膺勿失,则非不肖者之不及”。
问:“知者如何却说‘不行’?贤者如何却说‘不明’”?曰:“知者缘他见得过高,便不肯行,故曰‘不行’;贤者资质既好,便不去讲学,故云‘不明’。知如佛老皆是,贤如一种天资好人皆是”。
朱子认为,“知者恃其见之高,而以道为不足行,此道所以不行;贤者恃其行之过,而以道为不足知,此道之所以不明”,并没有领会子思为什么对“知”与“行”进行交互。其实,从本章要读出“知行合一”来,“道之不行”与“道之不明”分别与“知”“贤”交叉搭配,正体现了知行合一的思想。
率性之谓道,“道”是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属于“行”,但“道”又须臾不离自性,故“道”又是“明”,属于“知”,此谓“知行合一”。阳明先生曰:“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愚者、不肖者自然不能明中庸之道,也不能行中庸之道,可以不用考虑,关键是要明白知者与贤者之“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孔子是从何种意义上判定其为“过之”。
“知者过之”是因为知者之“知”离开了自性而向外走,不能做到“简则易从”,“知”不能转化为“行”(德之行),故云“道之不行也”,如孟子所谓“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知”返回心性,“行其所无事也”,“知”则能大,也才能真切笃实,所谓“知者利仁”,“知”即是“行”。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智”向外则“过”,而“明”向内则不会“过”,“明”可以转化为“行”,所谓“自明诚,谓之教”。
同样,“贤者过之”是因为贤者之“行”往而不返,如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行”不能明觉精察,则“行”不能转化为“知”,此为“贤者过之”,故云“道之不明也”。“行”不能转化为“知”,进而也不会有“知”转化为“行”,以至于“行”自身也不能持久,故孟子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隐约指向《大学》“正心”章:“……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大学》主张“食而不知其味”,此是正心功夫。而《中庸》却要“知味”,当然不是要用心去品尝饭菜的味道。结合阳明先生在《传习录》中对“主一”与“逐物”的区分,可知“知味”其实是“知道”。如果把心思放在品尝饭菜的味道上,这属于“知者过之”,是逐物。
“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也与《系辞》“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一句相呼应。大程子说:“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写字本身不是“学”,居敬不是为了要字好,唯有“敬以直内”才是“学”。这有助于领会什么是“知味”,“知味”不是落在感官上,不是指向外。或者说,“知”不是“见闻之知”,而是“德性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