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刚刚进入社会的时候，曾经有个声音对我说：活下去，这可能将是你一生最大的成功。那时我便淡淡地笑，活下去，狗也会！然而，历经世事，风雨浮沉，方才觉得人活着着实不易，确不能如狗一般轻松。狗可以快活下去的境况，人恰恰活得不够爽朗，乃至晦涩、黑暗。

世上的路很多，但并不是每一条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人走得多了，便成了路。狗走得多了，也便成了路。路长长短短，坑凹曲折，倘若只见表面，大致也相同。如若追究其骨子，便大相径庭了，人的路是沥着心血走出的，而狗的路则是流着哈喇子走出的。但是，无论人也好，狗也好，路总是要走的，也总要在走中形成路，大家各走各的路，各趟各的道，谁也无法用否定的什么法子来抹灭谁。至多是我踢你一脚，你咬我一口。养一养皮毛，或者打一针疫苗之类，便不再理会什么痛痒。争斗之后，各自散去，会仍然沿着原先认定的方向继续前进，或沥着心血，或流着哈喇子。

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酒友小聚，大家海聊苦度的奋斗岁月之际，一人忽然叹气：真累！说完，两眼似乎有了些苦咸的伤感。众人沉默，各自体味“真累”之中的深远，不禁唏嘘。聚会的欢畅随即冷却下来，像进入叶落纷纷的深秋。直到交情颇厚的酒店老板慷慨赠上几瓶啤酒，众人方才欢笑起来，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终于醉得不知天地，无论魏晋。这情形，倒真不是几句“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所能敷衍的。我总想就此总结出一句名言流传后世，或者至少赚俩稿费使使。可惜我书读的少，史读的更少，阅历也浅得让人脸红，所以始终做不出一文经典，更炼不出一句能纳百川汇四海的句子。这便让现今的活着多了一份缺憾，也就多了一些恐慌和迷茫。

有道是，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吃饭，有的人吃饭是为了活着。这人生的辨证观点固然道出了一些存在本质的路数。但无论怎样，人活着总逃不脱吃饭或终于要吃饭。即便是这样，吃饭也是有所不同的。有的吃新鲜的饭，有的吃别人剩下的饭，有的吃自己买来的肉，有的要啃别人抛来的骨头。于是，我们就能见到许多的景象，有的人昂着头凛然傲世，有的人躬着背趋炎附势，有的人摇着尾巴吮痈舔痔，而有些人则始终平直着，不傲亦不卑，这都是活着的态势，再高的调子或再黑笔墨也掩不住、改不掉。

关于活着，记忆最深的告白是北宋大词人李清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生前身后地想一想，这确是绝好的句子，它的光芒几乎掩盖了所有论及生死的章句。我一直将它作为我座右铭，不断地激励着我的勇进，纠正着我的方向。只是至今未成人杰，既然还能作文，鬼雄也就暂时还谈不上。不过，可以聊以庆幸的是，虽未成人杰，但也未成人精；虽未成鬼雄，却也未成魑魅；虽不彻底的“清白”，但也将个“人”字写得扎实堂正。因而每遇老婆烧得几样好菜，便也会自斟小酒二两，陶陶然，快活得醉心。

昨天夜里，重读鲁迅先生的一本集子，读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事》时，见到这样一些文字：不但剥去了表面的纯洁，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不觉眼前豁然，如果说易安居士教我的是活着将怎样，那先生的这些文字则是教我怎样地活着。两位先辈这样刻骨的警示，使我的生活终于有了些章法，心中不由得生起浓烈的感激。

临了顺便唠叨些闲话，我前头说我总想总结出一句名言来的，赚俩稿费使使自然脱不了铜臭的嫌疑。但渴望流传后世，却真正没有沽名钓誉的阴暗。我揣着这样的想法活着只是为了让别人记住我的思想，而不是记住我的名字。倘若我的思想能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逐渐腐朽，那也会让我曾经的活着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