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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海小说:主角

(2023-12-09 08:2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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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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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海

中篇小说

主角

(中篇小说)朱秀海

朱秀海小说:主角

天气没那么冷。夜半一点,雨夹雪停了,成志鹏从家里走出来,右肩被一个大包的重量坠得歪斜着,伞也没打,趔趄着走出小区,站在马路边的公交车棚下等出租车。妻子原本要开车送他,被他生硬地拒绝了,于是就连门也没出,站在自己家十楼的窗前望着他走。即使不回头,何况回头也看不到她的脸,但成志鹏仍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她那张忧怨而又不乏担心的脸。没有雨雪倒是让他轻松了一点,但那时不时会将一线冰冷的雨丝打在他面颊上的溜溜小风却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她胡子拉碴的脸。胡子是为他一直等待的新剧留的,其实他挺讨厌这个。在他的圈子里,活得邋遢的人为数不少,但他喜欢整洁,留胡子是角色需要。

出门时他觉得自己穿得够多了,可只站了一分钟,那仿佛冻彻了整个世界的透骨的冷就让他打了一个哆嗦,同时也让被半夜起床出门这件事扯得丝丝片片的睡意完全消失,人似乎瞬间就变得极度清醒和警觉,胸腔还像一只蓦然填满脏棉花的旧枕头填进了大团的沮丧。不要,他在心底满是厌恶地对自己说,你怎么能这样,一点事情都扛不住,神经过敏,什么都事儿事儿的,本来啥狗屁事儿都不会有。他一边逼自己这么想着妻子为他叫的出租车就到了,他上车,故意大声大气地跟司机搭讪,告诉对方自己的目的地,想驱散内心的不适,能让一直守在窗前看他离开的媳妇听到就更好了,只是楼太高,距离太远,她听不到了。上车后巧了,司机居然认出了他,说你不是那个那个什么剧里演那个那个啥记不清了反正不是主角也不是好人对了是个龙套的那个谁吗?成志鹏不是很高兴这样被观众认出来但还是坦然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个谁。司机热情起来,一路上非要和他分析那部戏和他演的那个龙套,说你演得还不错只是那个主角怎么像个傻×呀像根木头戳在那里呀,就是让你演那个主角都不会比他演得差。又说眼下这影视剧还能看嘛,一帮男不男女不女的二尾子演抗日英雄,让人恶人不说,还会把观众的三观带坏了,你们这一行眼前耳目下基本上是在搞全民族的精神污染。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总是这样,政治局刚开过会似的,啥啥他都比你还门儿清,啥啥他都是行家,还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就没人插嘴的份儿了。一个演员能让观众在一辆半夜三更的出租车里认出来本来让他心里感觉到了一股暖流,但司机接下来痛骂那部戏,捎带着把他的表演也说得一文不值,就让他很不爽,不过后来此人开始集中攻击那位演主角的流量小生,他听着又觉得有了一点快意。

就这么聊着也并没妨碍他心中那扇仿佛已经开了闸门的思绪的暗河继续汹涌流淌。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你一边听身边这位北京大爷越来越走下三路地说着长江大河般的废话,甚至怀疑他有给你介绍一个半夜欢会场所的意思,一边仍然可以忘却一切,只去想自己的心事,虽然他不想这样。但道儿很长,他后来还是原谅了自己,心想这也是有理由的,他到底也是个人嘛。半年前老麻,麻总——新剧《河山北望》的总制片人——就给他打电话,要他不要再接新戏。“哎哟喂我把嘴皮子磨薄了一寸”,老麻说,“到底没有白费功夫,终于把投资这一块儿搞定了,都是些大爷,只有我这个给他们当碎催的才是孙子!但是,男主就是你了!”开始成志鹏对老麻的话并没有多大信心,可那时他已经听说了编剧是谁,国内行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据说谁能请到他写剧本,大火就有了保证。另外成片的出口没拍就定了,一个大家都在传的说法是只要今年戏能制作完成,就会在那家影响力天字第一号的电视台的一频道黄金时间播出,接着就上一家有几亿流量的网播平台,尤其是前面那家电视台,又是一频道,又是黄金时段,被同行私下里戏称为国内演艺界的“龙门”,一名演员要想成名立腕儿,不在这个台的这个时段播一台大火的戏想都不要想,而一旦梦想成真,立马“易天改命”,身价百千倍地涨。很多业界的“大腕”就是靠一部这样的戏名利双收,称霸江湖,红一辈子,也吃一辈子。让成志鹏暗暗激动的还有下面一个来自“小道”、却更为可靠的传闻:电视台为保证这部戏铁定能从今年全国上万部戏中脱颖而出,成为最“顶流”的一部,没有之一,特意要胁制片方花重金请到了一位被称为业界头牌的女导演执导这部戏,此导早就是业界大佬,既有能力又会宣传,还用功,不仅过去做过几部大火的剧,最近还有一部剧刚刚在上面说的那家国内最具权威性和垄断意义的电视台的黄金时间播出,尽管仍是万人空巷,但据说仍受到了台里某位一言九鼎的大佬的批评,说她这部剧的收视率不及上面两部,要她努力,“你该好好做一部戏了,”那位大佬用颇具警告意味的语气对女导演说。于是这位大牌女导演接了这部新剧,看剧本就花掉了三个月时间,而这位女导演以前传说只要拿着剧本“闻闻味儿”,就能断定戏会不会火,现在第一她担心自己的江湖地位,第二也明白这部剧大致上就是上面那位电视台的大佬为她准备的,也带有给她最后一次机会的意思,这一起加上一起,就促成了女导演对这部戏格外上心的种种传闻,包括在剧本上就花了三个月功夫等等,那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还有一个消息,成志鹏也觉得足以从另一方面证实上面的消息,即剧本在女导演心里好到了天花板级,即便没有电视台大佬的警告,一向不缺戏拍的她也认定了这是她职业生涯中又一次重大机会。

不过和这些传闻一同传来的还有另外一些对他极具打击力的信息:女导演刚刚刚接手剧本,所有曾经走红正在走红将要走红的“男一号”们和他们背后实力强大的影视公司就闻风而动,上天入地,用尽他可以想象到和想象不到的、正大光明和卑鄙无耻的手段,要把戏份最重的男主一角拿下(这部戏基本上是一部男主戏,其它角色全是龙套,为众星捧月般捧好主角的戏设定的)。参与竞争的“大咖”中甚至还有两位目前在国内风头无两的所谓“天王巨星”,他们不知从何种渠道——一定是投资方中的某一家——秘密搞到剧本,看过了,发了毒誓,无论给不给片酬都要把男一拿下。刚过去的半年里,成志鹏几乎每隔几天就能听到一个大致相同的谣诼:“潘越已经拿下《河山北望》的男一”;“黎向南连合同都签了”。最后两个月他的精神已近崩溃,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戏”了,都不再想这部铁定了谁演谁就将大火特火的戏,准备去接另一部小成本的烂戏了,却意外接到了老麻的电话。后者几乎冲他吼叫般说出了下面的话:

“他×的!你就是男一!这帮孙子不让你上我这个总制片人就撂挑子不干了!老子一点话语权没有我干他×什么!成志鹏你小子给老子听好了,这是你小子当演员一辈子只会碰到一次的好运气!一辈子一次!这么好的剧本,这么大牌的导演,那么大的播出平台,你小子只要能顺顺溜溜地演下来,不给我出妖蛾子,哪怕只把你的能耐发挥出七成,你就能火出中国去!以后再跟你那帮孙子同学见面,你就不是那个总躲在墙角旮旯里一句话没有的主儿,你在他们里边就是新科状元,拿莫玩,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花魁,向鲲还有孔光荣,你那两个同学,什么鸡巴演员,就演那两部臭戏,也敢牛屁哄哄地称自己是‘大咖’、‘巨星’,给老子一边儿玩泥蛋子去!可是——话还得拐回头说,你小子要是不能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给老子把这锅饭做夹生了,你这一辈子蚂蚁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使劲揉搓,没饭吃,最后沟死沟倒,路死路埋,就怨不得别人,听好了是你活该!……”

老麻一口气吼了一个钟点,成志鹏只有偶尔插一下嘴、吐出几个肯定式字眼儿的机会。他说得最多的一个字是“是”;两个字是“不错”;三个字是“没问题”。剧本老麻早让他看过,最初他并不觉得男主的戏很吸引他,甚至猜出老麻当时来找他时,花言巧语说什么“你都憋了这么多年,和你一起毕业的你的同学个个都成了腕儿,你一没背景二没钱,不是我帮你,你这辈子也没机会演主角!”“我看你可怜,打天上给你扔一块馅饼!”“我丑话说到前头,我没钱!这回我把机会当钱抛给你,就不去请那些‘大咖’、‘天王’,‘巨星’!”“甭以为我用你只是为省钱,钱是投资人的又不是老子的,我是仗义,想为你这样的好角儿出头,不让那帮四六不懂的孙子活活挖坑给你埋了!”“好了,”最后老麻戏剧性地回到他真正要说的话题上,“合同我让人发给你,你看也甭看,靠一部戏你甭想发财,你出名就够了,靠着这名以后再发财!就这样!好好看剧本,把功夫下在琢磨怎么演好你的第一个男主上,争取这一炮就大红大紫,成为国内男星中的第一号!我看好你小子哟!”

从那天起成志鹏乱着的心就定了——过去几个月乱也正常,毕竟啥都没说定,合同也没签,现在不一样了——虽然一般制片人的毛病老麻全都有,但此人也有实的一面。出道后老麻接连做了好几部爆款的戏,名声大噪,不然这次那家国内最牛×的电视台也不会把自己看得如此之重的戏交给他做。成志鹏告诫自己,老麻的话百分之九十五他不能信,但有件事他应当信:老麻确实欣赏他,认为他是一名有巨大创作潜力和爆发力、艺术修炼足够、运气一直不佳、想红又没有机会的演员。老麻在制片界被称为“老鬼”,这个绰号代表了同行对他的赞誉,事实上制片人都“鬼”,演员跟他们打交道不吃大亏就是赚了,而老麻的“鬼”就在绝大多数制片人之上,而且他的“鬼”可以公开说出来。譬如说像《河山北望》这部所有人都抱有巨大期望的戏,如果交给了别的制片人,为保证戏确能大火,他们首先会想到砸钱,请那些如日中天的的“巨星”“天王”来演主角尤其是男一,老麻不同,“我向来以戏捧人,从不以人捧戏,”他时不时就会向人吹嘘,但关键是他还真不是放空炮。他的以戏捧人,就是用好剧本去捧像成志鹏这样有巨大创造热情、潜力又一直没机会红做梦都想红一把而且一用就能大红大紫的演员;以人捧戏,就是花大钱去请那些所谓“天王巨星”来演这部戏的男一,也把戏的成功全都寄托在这些“天王巨星”之上。以戏捧人,风险巨大,但万一成功,花钱少收益巨,每部戏都让投资方和他这个制片人挣得盆满钵满,而且往往还会名利双收;以人捧戏,即使戏成了,挣到了钱也多被那些“腕儿”拿走,大概率则是不挣钱甚至大亏,因为即便你不挣钱他们还是要大笔地从你这里拿钱,你不亏才见了鬼。“你以为我这个制片人干什么吃的?”老麻常常一边一边瞪着他那一双有黑眼圈的大眼珠子一边公开叫嚣,“我可不是艺术家,我就是个生意人,你们谁都别动不动就拿‘艺术’两字跟我较劲。既然做生意我就要赚钱,至少不能让投资人赔钱,不然我这个制片人就要喝西北风!……”

不过老麻今天的话里也有新消息,原来和他竞争男一的不止是潘越和黎向南这两位所谓“天王巨星”。就连他一向觉得和他关系不错的自己的两位新近大火的同学,向鹏和孔光荣,也在暗中跟自己争夺这部戏的男一,他近来还隔三差五和他们有联系,两个人谁都没有跟自己漏过一句!
   
成志鹏以前和老麻不认识,是朋友介绍,有过多次合作,都是赶场救火,最初演的还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不过也就在这个过程中慢慢熟悉了,让老麻见识了他的艺术功底,但自己也被不断忽悠得早早就放弃了从老麻这里挣大钱的念头。“人不能什么都要,”一起拍片的日子老麻天天瞪着大眼珠子对他耳提面命,“演员为了名就不能太看重钱。在钱和机会中间你一定要选择机会。有了名,钱才会自动滚到你荷包里去!”那个电话后他很快就接到了老麻公司财务上寄给他的合同,成志鹏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噼噼驳驳窜出大火苗子来,娘的个×,太欺负人了!出演这部男主戏份极重的戏,他的酬金甚至不如上次为老麻演一个男配拿得多。他登时就想拨电话给老麻,但电话号码没拨完他的头脑又冷静了下来——尽管这部戏的男一在目前剧本里的角色设定不特别让他满意,但老麻的话仍是对的,出演这个男一真可能是他一生最大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机会。老麻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他,而他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对合同细节一眼也不看马上签字,麻溜快递回去,省得看多看细被气得吐血还丢掉了机会。

最后个把月他和老麻多次通话,还见过一两次面,一次也没提到合同——太伤自尊,一想到它当场杀了老麻的心都有——只说自己在家研读剧本。连同为演员也同样没有戏演的妻子也看出来了,这段日子里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这口气与其说是冲着在合同上摆了他一道的老麻的,不如说是冲着他自己的:为嘛你人到中年仍然不红,为嘛一个老麻那样的制片人就能随便欺负你!你落到今天的地步,以前还能找些理由自我搪塞,这个那个,现在想想,你今天遇上的沟沟坎坎那些业已大红大紫的“角儿”当初就没碰到过?他们眼下一个个牛屁哄哄,成名前就没有过伏低就小忍辱含垢唾面自干的日子?为什么人家就能红?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翻身求解放的机会,解放区的天就要成为明朗的天,你要是还不能咽下所有的委屈抓住它,以后上了片场,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把角色演好,也跳过那道“龙门”,让自己大红大紫,名满天下,谁见了你都要签字,以后不戴口罩加三十个助理都不能上街,那不能怪祖师爷不赏饭,是你自己该死!

这是艰难屈辱的一个月,成志鹏的灵魂在哭泣,但哭完了他开始摒弃杂念,一天到晚埋头剧本,钻研角色,夜里做梦都在背台词,说着梦话就哭醒了过来。有天早上居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上戏就能一口气把全部台词倒背如流。他没有入戏已经入戏,而且是全身心代入,妻子害怕了,担心他为了这个角色不要魔怔了,这种事情在演艺界不是没发生过,但成志鹏自个儿觉得即便真地魔怔了也没什么不好,前辈们不是有句话吗,不疯魔不成活。他现在还有什么可想!合同不能想,受到的欺负更不能想,闲坐着更不能,一闲下来仍然要想自己的屈辱,那就白天夜里只想自己要演的角色好了!即便还没上戏,就让他每天像角色一样活着好了!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渴望,必须确保自己进剧组的第一天起就不是成志鹏,而是这个以武生面目出场的名叫昆仑生的男一。为了演戏,他和妻子结婚时就商定不要孩子,因此他在家里像男一一样生活除了打扰妻子不会打扰到别人,开始时妻子对他这样琢磨角色有点怕,但同样作为没有机会出圈的演员很快就热泪盈眶地看懂了丈夫入戏的眼睛深处的泪水,她慢慢地习惯了自己的丈夫不是成志鹏而变成了昆仑生,他对这个仿佛刚刚诞生的丈夫不但不讨厌,反而生出巨大的欣喜,因为她已经模糊地从这个新的丈夫身上看到了他们这个小家非同于过去的未来,无论如何这个小家有了改变,不再像过去一样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死气沉沉,夫妻俩彼此间越来越因为前途暗淡丧失了热情和爱,在这个新的由剧情勾织的新的世界里,她自己也有了新的角色,新的位置,新的作为,新的热情和新的梦想,她可以随着丈夫的喜怒哀乐放肆地大哭大笑,尽情展开自己以前一直蜷缩的情怀,她可以重新地热烈地去爱,也可以倾尽一切精神力量去恨,她有了新的负担和每日的责任,甚至有了时时刻刻的危险和随处可能发生的牺牲,但她也同样拥有了对光辉灿烂的未来的期望和憧憬。当然她知道自己只是配角,她的这个全新的以剧中男一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才是这部戏的主角,而她的职责就是处处顺着他,时时帮助他完成他那辉煌璀璨的英雄形象的塑造。她一天到晚直到深夜将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帮这位丈夫深度入戏,为了让他全方面地完成每一场戏,她还要能让他在不出戏的状态下变幻自己在戏中的角色,以不同的身份配合他,她没有想到这样做的后果:她在丈夫尚未进入剧组时不但帮助丈夫提前把剧中男一的戏份都按剧本走了很多遍(多少遍要看成志鹏是否满意),还帮助后者在研究男一的戏份的同时把剧中所有主要配角的戏稍带着也一一做了深入细致的研读。最后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是成志鹏从来没对她说出来的:由于夫妻间对全剧角色的这一番研读,最初读剧本时在他心中生出的一种感觉再次被强化:剧本——尤其是男主的戏——其实还是有很多可以讨论和完善的地方的。如果让他照目前的剧本出演男一,将来不会是他,反而是为他配戏的某个男配,拥有剧本没有写出的更大的创作空间,而他这个男一和后者目前已有的关系设定又为他更多更戏剧化地演绎自己的角色做了极珍贵的铺垫。这种感觉如此强烈,竟让他一夜夜地不能成眠,忍不住要爬起来,将它写在一个大笔记本上,最后一发而不可收,居然写了厚厚的一大本,妻子看过后脸色都变了:要是照这个演,那就是另一部戏了。成志鹏冷静了些,想起自己已经犯了大忌:如果一部戏在剧本方面存在瑕疵,那归根到底也不是他的事而是导演的事。就这部戏而论,女导演名气那么大,拍过的戏基本没有不火,她尤其擅长在导演的过程中现场梳理并极端化剧中人物间的情感关系,用来强化故事逻辑,增强戏剧张力,谁能知道目前他从现在的剧本上看出的这些问题她没有看到呢?也许她比他更早全都看到了,按照业界的规矩,即便她暂时看不到,也应当由她自己在执导的过程中去察觉和改变,而他也绝对相信女导演会这样做,毕竟连他这样的演员都能发现的问题,不可能逃过如此大牌的导演一向极为聪明睿智的目光。何况不止是他,包括他的妻子,还都知道另一件事:越是大牌的导演越是忌讳演员对剧本提意见。这么想着,成志鹏的心也就凉了下来,决定收起了自己写的那一大本剧本问题清单和解决办法,不再像开初那样想一到剧组就把它送给导演参考。但有一件事他还是坚持要做,即剧本中涉及到男一存在的问题,他不能含糊,因为这事关自己在这部戏里表演的成败。他用了一天时间,单独从那一大本笔记中将自己的部分整理了出来,打算到了剧组就去私下里和导演交流,请她斟酌修改这一部分剧本。

时间就是这样一点一滴耗过去的,每天成志鹏一边认真准备自己的戏,一边焦急地等待有关开机时间的最后通知。通知一直不来。那一点儿原本认为已被摁下去的不安什么时候又像青草在早春的荒河滩上一样生长出来了?大约是半个月前,一个演员哥们儿突然打来电话。出于某种迷信的心理——演艺界普遍盛行这类迷信——他在和老麻签了演出合同后并没把事情告知这位——反正也不是很知心。后者也就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又给他透了一个消息:

“哎,听说了吧,××台那部大戏!男一又换了,不是潘越,更不是黎向南,是龚子涵!”

对方说的正是他要做男主的戏,成志鹏一跳而起,失声叫道:

“胡说!”

“千真万确!一小时前我见了龚本人。他刚从导演家离开。导演对他说了一上午的戏,把这小子都说懵了,脸白得像涂了一层蜡,压力山大!……也难怪,他不就是个流量小生嘛,本就不会演戏!”

草草结束通话,成志鹏立马拨通了老麻的手机,觉得自己都说不出话来了:

“麻麻麻……总,不带带带这么玩人的!”

“又怎么了?”

“你定了龚子涵,让他来演《河山北望》的男一!”

他听出了老麻嗓音中的含混,但后者的嗓门很快就大起来:

“你这是又听谁在背后嚼舌头根子了?不好好地准备戏……不想演了明说!”

他懊悔起来,不该一听那哥们儿的话就炸——一个人该有多不自信才这样!

“对对对不起麻总,我这人受不得惊吓……你再说一遍,那不是真的?”

“我跟你说啥?!”老麻大怒,“你知道的,这个圈子就这个鸡巴样子,好人都不来干这一行!开机三天了还有人来撬你的角色,这都能说是正常!……连这个都扛不住,你甭在这个猪圈混了!”

成志鹏挂断电话,以后两天甚至把手机关掉,为的是不再听同一类的谣言。一边想老麻发怒是可以理解的:这么要紧的一部戏,真可能直到开机那天,还有人来撬他的男一!

可不安仍然是真实的,且有了更沉重的份量!临开机角色还被撬走,这种事情业界也不是没发生过……真有这种事他也受不了!

不,不要想下去了,只要老麻没有明白告诉男一不是他,那就……但是一颗心又高高地悬起来了!像侯宝林相声里说的一样,楼上住户半夜才回家,咚一声脱下一只靴子,另一只靴子老也落不下来,楼下的人就一直睡不着……成志鹏后来大生自己的气:归根结底还是你的问题!你太渴望你的第一个主角,太不敢想象到了这会儿还会失掉它,于是你就为事所役,为人所役,还没失去那个角色,自己就让自己瞧不起了!

终于熬到昨晚上,老麻打电话来,对他说:

“明天凌晨三点。不然天黑前赶不到地方……你两点到,我带车队走高速,你和我一起!”

他努力抑制着狂乱的心跳才没有在一直盯着他的妻子面前表现出过份的兴奋……一直高悬的心应当像块巨石样“扑咚”一声落地,可不知为什么还是没有……老麻语气听起来有点闷,像是在努力掩饰内心中某种莫名的烦躁,又像是正为一件事生大气,憋不住,又不能发作……想到这里成志鹏内心的小池塘里又泛起了涟漪……不,这很不应该,人家都通知你跟车去片场了,还能有什么差池……但他还是鬼使神差一般,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老麻说出了下面的话:

“男一到底还是不是我?别被你骗到地方,又告我男一换了!”

老麻一边跟他通话一边像是正在调度他那几辆拉器材的车,对司机雷霆万钧地发火,很可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大声对成志鹏说:

“啊,不说了不说了!凌晨两点,准时啊!”

说完他并没马上挂断电话,像是忘了,继续去招呼车队。成志鹏接下去听到一连串嘈杂的车场噪音和老麻怒不可遏骂什么人的喧嚣。他不好意思听下去,就先把手机挂断了。

……出租车在被雨雪弄得湿漉漉的马路上行走,像在无声的梦里滑行一般。原来司机见他走了神,也不再跟他讨论那部他演过一个龙套的戏。

因为半夜里路上车少,成志鹏一点四十就到了。老麻的车队已经从院子里开出来,在小区门前马路边排成一路纵队。看他到了,老麻并不热情,像对手下马仔一样火气很大地说:

“你上这辆车。就等你一个。马上走!”

成志鹏爬上老麻手指的一辆皮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老麻从左车门上车,砰地一声很响亮地关上车门。以前也听人说老麻极抠门,这回被他看真了:这么大一家影视公司老总,动不动一部戏花掉一个多亿,居然不多雇一名司机,几百公里的长途,自己当司机,亲自开车。

车队上路后老麻的火气仍不消,不时拿过对讲机骂这个,骂那个。雨雪天路滑,还经常碰到结冰的路段,老麻车技不好,一辆车在宽敞的马路上被他开得像在风浪中行船,左右都走不成一条直线。成志鹏一直不敢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老麻也有了年纪啦。

车队终于出城,上了高速,路上反倒没有了冰,老麻放松下来,成志鹏才第一次开口,跟他搭讪:

“导演呢,不和我们一起走?”

“嗯。”老麻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明显带出了不满和讥讽,“她腕儿大,事儿多……昨天就走了,说是要先上菩陀寺上香。今天去和我们会合。”

就冲着老麻一直糟糕的情绪——肯定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憋着——成志鹏忽然下决心,一路上不提那件事,虽然它一直都窝在自己心底,让他的精气神儿没法笃定。

天气还是给力,一路上雨雪没有再下,午后甚至阳光灿烂,路上积雪一半被清除,一半化掉。下午五时他们就提前到了拍摄地,住进地方上提前为剧组腾空的小宾馆。成志鹏进了门前贴有自己姓名条的房间,放下行李想了想,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单独见一下老麻。

是福是祸,他都要个确实消息。一路上他不向老麻开口,老麻居然也闷嘴葫芦一般极少跟他说话。现在想想,不是好兆头。

龚子涵不是潘越和黎向南那样声名煊赫的“天王巨星”,他的“咖位”甚至还比不了自己的两位同学向鹏和孔光荣,却是近几年业界最大一家民营公司“金银花传媒”砸重金签约力捧的“新星”,经过几部年代戏的历练,此人早不是吴下阿蒙。成志鹏对这类迅速成长的新生代不敢小觑。是啊,他虽然还不火,但老一辈的教训是懂得的:人可以小瞧同代人,甚至可以小瞧前辈大咖,唯独不敢小瞧有才华又有背景支持的新生代翘楚,于是他听到了龚子涵这个名字才那么心慌……他甚至还想到过,如果男一真换成了此人,老麻最好的情况下能为自己安排的角色就是男配中的一个。

成志鹏走出房间时下了决心:若事情真成了这个样子,他坚决辞演,马上离开,自己打车奔最近的火车站回京。

听到敲门,老麻第一时间开门,看他一眼,说:

“知道你要来。进来吧,关门。”

事情原来是真的。他进屋,关门,目光投向老麻。事后觉得这一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可怕。

“兄弟……你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我也不是万能的。这部戏我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为了请编剧我花的钱比任何一部戏都多……可是,”老麻开始时语速很慢,忽然快起来,音调也高了八度,“简单说吧,他们执意要换这个姓龚的小孩演男一,我挡不住,但我至少守住了底线,你来演男三,不然我就和你一起退出。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个,你要是觉得……也可以不演。这回我不留你。”

他的脸色可能更不能看了,一点血色也无了吧?!……但是,一个念头火焰般嗞溜溜窜出来……难道这不是演艺界弱肉强食的常情吗?你人脉不行,没有资本挟持,说好的角色被撬走,制片人为了安慰你随便在戏中塞给你一个鸡肋式的角色,你爱演不演,其实是不能履行合同又不好意思直接让你走时常玩的把戏……他就差直接赶你走了!

可是……不!这次他给你的是男三!过去两个月熟悉剧本,他甚至对这个在目前剧本中可有可无的角色生出了模糊的欢喜,过后甚至还为这个角色具有的巨大创作空间起了冲动,他在准备男一时写下的一厚本想法中,多半都和这个男三有关系……而今天,为了让他自己走,他们真把这个角色塞给了他!

当初他也想过——当然没想过自己会出演这个角色——如果由自己出演这个角色,他怎么演……毕竟过去一直在各个剧组演龙套,给一个男三就算是个大角色了……在家中和妻子一起准备角色时他曾经不由自主地为这个男三整夜整夜睡不着——不想这样却无法阻止自己——想过如果真由他出演这个角色,他一定会强烈地向导演讲出自己关于这个角色的看法,拿出自己的设想,要求对剧本中原来的角色设想进行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以便让这个目前在剧中相当平庸且没有存在感的角色异军突起。这样做了,他本能地觉得甚至可以颠覆目前这个其实相当平庸的剧本,化腐朽为神奇。当然,这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如果导演同意按照他的思路改造这个角色,后者就会在剧中成为一个出乎观众也出乎剧作者、导演连同所有主角意料之外的逆袭者……这样做当然不容易,几乎等于让这部戏变成了另外一部戏……但观众归根结底要的是一部精彩的戏,一部惊世骇俗的戏,一部不是只在今年貎似成了爆棚,而是能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内让观众念念不忘的戏,是影视剧史上的经典之作……一个人生在这个世界上,从事这一门艺术,难道仅仅是为了一年一部甚至几年一部地拍那些除了污染观众眼目和心灵没有任何意义的烂剧吗?成志鹏在大学里有一阵子甚至想改行研究戏剧史,事实上他也真地读了国内外许多国家出的戏剧史,早就有了一种参悟:戏剧史只是经典作品出世并且一直持续影响后世的历史,戏剧史上根本没有任何一部烂片的位置,更没有任何一个因为出演烂片的演员可以留名于世。从这个意义上讲戏剧史极其残酷,对作品和演出极其严厉,很可能你作为从业者忙活了一生,在戏剧史上连一个字也留存不下,连你在离开人世间流下悔恨的眼泪都显得滑稽可笑……啊,如果能因为他,让这一角色在本剧中逆袭,从而使这样一部其实他一直都不看好的戏逆袭成为一部杰作,那时会发生什么?他也是个在这一行里有些阅历和自信心的角儿了,凭他让老麻也暗中竖大拇指的对艺术的良好感觉,这些夜晚里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相信这部戏一旦真地作出了那样的改变,它就真有可能不但拿下所有观众,也会把一向挑剔的专家全部拿下,让他们坐在屏幕前只有啧啧称奇的份儿……一部杰作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它的魅力是任何人包括它的敌人都无法抗拒的。如果是这样一个结果,导演和老麻连同他们背后的投资方还会不接受他吗?

可是……真正的问题是……士可杀不可辱,如果现在他真地接下了这个角色……有个成语怎么说的?对,唾面自干!

“……作为朋友和老大哥,我劝你一句,就是这个男三,也有不少大角儿在抢呢!潘越黎向南做不了男一,男二投资方又早定了人,他们撼不动,就开始为这个男三打官司,一直打到部里!……你要是不演,男三就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我还是那句话,不勉强你,可是老弟……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把这个角色让给那些比你机会多得太多的王八蛋!他们连这个机会也要从你手里抢走!他们天天吃肉,连汤也不让你喝!……算了,我不该说这些,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天导演到了,你就没时间想了!还有,要是你决定不演,我这就让人给你买返程的火车票!”

他没有马上做决定,回去躺在铺上想了整整一夜。这家乡村小宾馆太破,暖气不热,小风不时从窗缝里透进来,让他一夜冷得发抖,人却像沉入深水里一样冷静……老麻太不是东西,把他骗到地方才告诉他真相!可一旦到了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成了茫茫一片雪原,只有一个孤单的自己置身其间,他茫然四顾,居然发现在这片冷彻骨髓的说雪荒原上,真正对他尚存一丝好意的似乎还就是那个一身臭毛病又刚刚在合同上真金白银地坑了他一把的老麻!

何况老麻的话可不是威胁。放弃这个机会,他也就放弃了老麻。没有了老麻,以后在整个业界,他可能连个三流的小角色也讨不到!

可是的心他仍然在纠结,不能不纠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他会彻底成为业界的笑柄!……但是另一个声音也响亮起来:不,从你的男一在开机前被龚子涵抢走这一刻起,你在业界就没脸没皮了!想要有脸有皮,你就得演戏!演戏!

可要是演戏,那就得接这个男三!

后半夜他的思绪开始转向——该死!——如果真让他来演这个男三,他要怎么演?当初在他心中生出的、剧本中没有的情节、性格、动作乃至于台词……竟然大段大段在他心中活色生香地浮动起来!作为一名自许甚高的好演员,一旦创作冲动像火焰一样被点燃,大的戏剧空间便会立马呈现在眼前,你自己就可以从那里面看到无限多的辉煌灿烂的景象!

天亮了,他做出了一个违背自己意愿的决定——

“这个角色,我接了!”

导演到了,听了他的决定,当时脸上就现出一点诧异。他的心明镜似的,老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拉到拍摄现场没做错,而他也果然像老麻预先想到的那样,没有把这个难得的表演机会拱手让给导演心里早已选定的人!

“这个……你能来演男三我当然很高兴……但是……说说吧,对这个人物你有什么想法?”导演坐下来,又客气地让成志鹏坐,却不看他,一边说话。

他一时冲动,想把夜间——其实是过去两个月全身心研读剧本时——那些关于男三的设想掏心掏肺一古脑地对女导演说出来,但心中另一个警觉的人立马就告诉他不能。

“没有。我听梁导的。你是大家,你安排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客客气气地坐着,小学生一样回答。

生活是艰难的,越是他这样的小人物生活越会时时刻刻教会他保护自己。生活流水般滔滔不绝地赐给你痛苦,你应当毫不犹豫地还给它以狡猾与恶毒!有多少还多少!

“那好,你回去准备戏吧!”导演简单地说,站起,有些不高兴似的。她与男三的交流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戏就开了机,甚至没有走过场似地搞一个仪式。抢走他男一的龚子涵来了,一见面成志鹏就看出这是个好小伙子,像刚出校门的自己,单纯,用功,知道这部戏在自己人生中的份量,表演时过份用力,而且——和自己毕业那会儿不同——身后有一个财力雄厚的资本集团力捧。但是也有问题,经验明显不足!没有像他一样在剧组里伏低做小,摸爬滚打,受过大苦,吃过大亏,以为身后有资本大佬挟持,就不会有人在表演中随时随地对他下黑手,让他一跟斗跌个大的!错了,小伙子,你还是太嫩!越是像他这种走时运的家伙,给他挖坑的人才无处不在呢!凭什么别人演个小角色都像吃屎一样难,你却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就是老天惯着你,别人也不会顺着它。每个人都想看你一脚踏空,坠入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头几天成志鹏的戏不多,导演仿佛把他忘了。他不觉得奇怪,在现有的剧本中男三一开始是没有什么戏,却让他有了大把时间,以旁观者的心态跟组看男一的表演。他也不需要刻意准备自己的戏,因为男三的那些戏早烂熟在他心里,而且全是些他研读剧本时改过的戏码,只是去看置景和道具为自己准备的第一场戏的现场,他才意识到需要私下里交代几句。原先剧本中男三的出场很水,就是那种波澜不惊观众看了老想按快进键的戏码。这样的戏不可能让他一出场就赢个满堂彩。但目前剧中这样安排男三的戏对他也有好处,这样一种情况下此一人物的性格和情节设定就可以有巨大的随意性,尤其是可以往邪处走,而剧组目前为他准备的戏剧舞台并不能给予他的这一设想很好的配合。好在置景和道具组组长老孙是老麻的人,他以前请过几次酒,对方也知道他的遭遇,看他欲说还休的样子,低声问他想怎么样。成志鹏只说了一句话:

“往大了——不,往鸡飞狗跳上整!”

“你的意思——”

“就当我还是主角!”

顺手又塞了两条好烟。

老孙也是千年的老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等成志鹏过几天再去看那个景,果然从一间文弱后生的书房换到了一家妓院,他这个男三被安排到这里出场演第一场亮相的戏。女导演后来才发现,惊住了,问老孙:

“你这是什么个尿性啊?……剧本上可不是这个!”

“是嘛,那就是我对人物理解有错,我还改回去!”老孙说,做出一副诚恐诚惶的假相。

“不要改了,”导演到底是大牌,忽然又觉得这个场景对于人物出场很好,剧本是剧本,像他这样的大牌导演总想挑战编剧,你写成这样,我偏要拍成那样,而且我的那样还要比你的这样出彩,如此才能让制片人尤其是投资人见到我的好处!“你这样一弄倒给了我启发……男三完全可以不是剧本里的人设,让他在怡红院里眠花宿柳好了,他在剧里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闲人,”女导演兴致来了,说,“嘿,你这么搞会吓住编剧的!”

她说出这些话时有一种习惯的自鸣得意的派头,并且知道成志鹏就站在旁边。后者听到了这些话,什么也不说——且不到他说的时候呢!

他出场的时刻终于到了,这是头一场戏,他演得极为嚣张——将一个原本在剧本中无足轻重的文弱书生演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而且是那种差一点就能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武林高手。这场戏从头到尾演下来,现场所有为他配戏的群演和工作人员都疯狂鼓掌。女导演喜欢边吃东西边工作,开始只是坐着,不停地嚼蒸熟的红薯条,两眼怔怔地盯着监视器,仿佛陷入了沉思,后来听众人掌声一直停不下来,才停住了咀嚼,礼貌式地拍了两下,对成志鹏说:

“不错。”

从他开始拍戏,老麻就一直回避他,成志鹏也尽可能不和老麻见面,但他知道,老麻每晚上都躲到摄像的工作间里看他拍摄完成的戏份。他心里想的是:老麻不见他才是对他以这种风格开始自己的表演的肯定。

戏拍到四分之一就拍不下去了,比他预想的日子还早。男一的戏在剧本开初写得极足,可以看出编剧受到了某些方面的影响,有意将重头戏全压到这个人物身上,却没想到这样做会产生一个非常不利的后果,就是过早地消费掉了这个人物。《河山北望》是一部国破家亡年代一群民间志士仁人自发奋起与强敌搏斗终于全部牺牲的英雄悲剧。这样的戏在任何年代都会唤起观众的民族感情和英雄情怀,只要在人物设置和故事编织上不出大漏子,播出前景都会非常好。在这个前提下,编剧要是还有能耐把主角的戏写得极为出彩,与以前司空见惯的英雄有大的不同,成为所谓的“又一个”,这部戏和出演这一角色的演员铁定了就会跟着“出大彩”。编剧是老戏骨,深知这类戏写作的三昧,在自己以前出过大名的剧作中一直都轻车熟路地使用悲剧情怀恩怨情仇出奇制胜的套路,到了这部戏,仍是男主一出场就让其在刀刃上行走,直到被逼入绝境,完成最后的悲剧英雄的塑造。研读剧本时成志鹏就看出来了,像在过去每一部代表作中一样,编剧什么都为男一想到了,并且写出来了,但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戏路子新剧里有所变化,他犯了一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错误:在他宠爱的男一需要时间延宕自己的英雄故事时,太过于急切,似乎一口气就想让这个人物表现出所有的优秀和传奇,忘了主角在一部戏里也像一个人在自己的人生中一样,即便要做最充分的表演,也要懂得把握时间和节奏。男一的问题——现在成了全剧的问题——就在于时间还有巨大冗余,戏里戏外的所有人却发现男主的才智和力量都用完了,而且,由于他一个人在戏中跑得太快太远,既无法也无力让后面的戏比前面的戏对观众更有冲击力,还由于前面的戏用力太大,份量太足,大大吊高了观众胃口,他们理所当然地期待男一后面的戏更精彩,更有力量,无论是精神和戏剧动作更夸张和更传奇,直到最后完成一个石破天惊的英雄之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编剧对这个人物的精心打造连同这部戏就毁了。

更通俗一点说,男主在本剧前面四分之一部分的表演为自己挖了个大坑,一旦他后面的戏无法吻合观众期望的极值,不管导演还是现场工作人员为他做什么,这样一部万众瞩目的年度大戏都注定了要完蛋!

当然导演可以找枪手从操作层面对戏施行“急救”,路数也现成:如果仅仅是因为前面的戏太强了后面的戏才显得弱,那终究可以调整,在剪辑时可将前面的戏向后边均一点。难办的是中间的戏也会大块地“塌”下来,导演和她手下的喽啰对这个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但凡入了这个圈子,傻子也知道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一部好戏要有“豹头虎尾熊腰”。现在“豹头”有了,而且够大,太大了,“虎尾”嘛可以想点办法,但没有“熊腰”,一部戏就没了脊梁。

一部没脊梁的戏就像一头熊没了腰,肯定不能看。

最早发现这件事的是女导演自己。演员一旦上戏,每天演完自己的戏份就够了,可以不用想明天演什么。导演不一样,她在指导演员尤其是主角演每一场戏时,都必须想到这段戏在全剧的位置和作用,不能让它“鼓”出去,更不能让他“塌”下来。一名合格导演的最低标准就是他或她要能够完整流畅地讲好一个故事,而不是将一个故事讲得乱七八糟前凸后撅,只有最出色的导演还能在此基础上让每一段戏都出彩,进而保证整部戏成为当年的“爆款”。导演通常会在每天演员拍完计划中的戏份躺倒睡觉后一个人一遍遍重新翻看剧本——不止是为明天拍摄的戏份做准备,更要思考已拍完的戏份和明天要拍的戏份之间的联系,它们和整部戏的关系,如何指导演员明天的表演才能让它们之间天衣无缝地连结,最终将所有这些片片断断的戏份剪辑成一部众望所归的艺术品。现在女导演却有了糟心事:她非常不情愿地发现开机前自己做功课时犯了错误,在号称用三个月研读剧本的日程中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这件事上。所以会出这样的秕漏,她知道原因在哪里,却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那就是她太信任这位名气爆棚的编剧了。以前他们也合作过,对于任何别人写的剧本,女导演都会保持高度的警惕,在研读剧本并将其转化为拍摄台本阶段下很大的功夫,一是要努力使之成为一个血脉通畅的故事,二是要在每一个重要的段落想法子增添些“小点子”,让故事“出彩”。对这位大牌编剧写的剧本则不是这样,后者学做编剧的同时也学过导演专业,常常在剧本阶段就能把导演在这一阶段的工作全做了,有可能在拍摄阶段遭遇的“雷”一个个提前排掉,以致于女导演每次和他合作时都会觉得拿到剧本后可以什么都不做,开机后坐在监视器后面边嚼东西边看演员表演就齐活。谁能想到千里马也有失蹄,骑在马上的人——女导演就是这样想自己的——居然就在拍这部戏时被它意外地闪了一下,直接摔到马下,而且还摔得不轻!

剧组停工。导演告诉大家,需要重新梳理剧本。这种事发生在拍摄阶段,传出去是丢人的,要骂娘的却是老麻。作为制片人,让剧组百余号人天天坐着不拍戏,多一天就要多花上百万的开销。剧组里总有几个“大腕”——男一也在内——按天拿钱,多一天他就要多付给人家几十上百万的钱。可这次连他也噤了声!

“有没有别的办法?”满脸是泡的女导演顾不上爱惜自己的羽毛,破例来找制片人,红着脸问道,“前面的戏都拍了,钱也花了,全部推倒重来我无所谓,无非让他们换了我,你这个总制片人怕是扛不住,怎么办?得想别的办法。可是我……”

老麻不像以往两人见面时那般客气,自己站着,也不请女导演坐下。良久,他突然开口了,有点恼怒,还有点语无伦次,说:

“你去问问成志鹏,他有没有办法……我原先就说用这个人……现在名气大有屁用,大家一起掉河里的时候……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呀!”

女导演转身去找成志鹏,老麻一直站在自己的客房里等待消息……三小时后女导演回来了,脸涨得通红,气色极不好看。

老麻抬头极不客气地盯她一眼。

“你早就想到了……要不就是猜到的……这不会是你们俩早就做好的一个局吧?”女导演一开口就夹枪带棒,火气很大地说。

老麻目光里开始闪现出一朵一朵愤怒的小火苗……但他盯了女导演好久,一句话也没说——他想让她一口气说完。

“他说了,他有办法救活这部戏。不过,你,还有我,都得听他的!”

“他能有什么办法!”老麻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大吼一声,连天花板都哗啦啦响。

“让男三这个在前边无足称道的人,异军突起,接管整部戏……眼下男主的力量差不多耗尽了,还在故事中无可阻挡地陷入了绝境,四面楚歌。当然编剧在剧本里也为他摆脱困境想了办法——”

“那个不行!太牵强,太没有说服力!”老麻继续瞪圆了眼大叫。

“是啊,我也觉得不行,”女导演这时也不凶了,屈辱地说,“你要是不怕,我就让他来试试……但他有一个条件,一旦接管了这部戏就得允许他撒开欢儿来演,而且……没有剧本!”

“没有剧本他他他怎么演?”老麻又是一声大叫,还结巴了,眼珠子瞪得更圆。

“他好像有个剧本。真是人不可貎相,海水不可斗量。可他不愿意把它拿出来,说剧本都在心里。要是我们和他之间能达成妥协,他愿意每天一段每天一段将它们表演出来,场记可以天天跟场纪录,那就是剧本,可以用于后期制作……他×的我不想干了,老麻你跟投资方解雇我吧!我觉得这是公然胁迫,勒索,落井下石,我在这一行干了半辈子了,像今天这么被人当面羞辱从没有过,好像他才是导演。不过这会子我的意见不算什么,你才是制片人,要为花钱和剧的质量负总责——”

“他要求这么干,和这个这个……钱有关系吗?”老麻终于听到他最关心的地方,愤怒的打断了女导演的话,脑门上的青筋跟着一根根爆出。

“好像没关系。至少他没当着我的面提出要加钱……不过我不知道他见你以后会不会——”

“我去见他!不过有句话先要问你……要是和钱不相干,你你你真能接受……啊,真让答应让这小子接管这部戏?”老麻又在吼了。

“我……无所谓,”女导演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愤怒了,但屈辱感仍在,音量仍然很高。戏拍成这个倒霉样子,直接责任人是她,无论在老麻还是在投资人面前毕竟都输了理,不,是大大地丢了丑……别管她过去拍出过多少部“爆款”的剧,传出去她的牌子就彻底砸了。“但我……我不敢保证照他的路数走下去真能救得了这部戏!——不过我另外有个办法!”

“你还有办法?——你还有什么办法!”老麻又大恼起来。

“把编剧秘密请到剧组来,让他重新梳理剧本,”女导演说到这里,有点胆怯又有点可怜地看着老麻,“可是——”

“你给钱呀!”老麻再次涨红脸大吼,“你也不是没给这老小子合作过,戏都开机了,按合同他的工作已经结束,这个时候你要他来改戏……人现在活儿一个接一个,别说我没钱,就是有,他也不会来!你知道这会让他觉得有多丢脸吗?”

女导演语塞了。

“救得了救不了,反正他不找我要钱……万万万一呢?”老麻的心思又回到成志鹏身上,继续结结巴巴地喊,天花板又跟着震动,“到了这这这种时候,我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你要是没别的办法,我就去找成志鹏……你有吗?!”

导演说不出话来。老麻甚至都没想到打电话知会投资人一声,就冲出去找成志鹏。十分钟后他就回来了,对一直原地等他的女导演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说和钱没相干!老子一辈子没赌过,我把身家性命押上去赌一回!”

脸色发白的女导演一句话不说,转身冲出,门摔得山响。

当天剧组宣布:第二天一大早复工。

表面上看剧组里什么都没改变,成志鹏还是那个男三,导演还是导演,制片人还是制片人,男一男二还是原来那两个。但一切又都变了,过去一直都是别人死死地掐住他的命门,现在却是他一回头掐住了所有人的命门。他不但是演员,还成了事实上的编剧和导演,编剧当然不会出现,女导演在众人眼里也似乎不情不愿地成了他的“同谋”和助手。

成志鹏的日程是这样的:明天他要演什么,怎么演,头天晚上先和导演私下沟通,让她知晓,但也只说一天的戏份。等他第二天“撒着欢儿演完这一天的戏份,晚上再到导演房间说第二天的戏份。不过只这样过了几天,女导演还是迅速看出了门道——男一被停留在他被困在的绝境中,事实上退出了舞台的中心,而那个原本只在怡红院里眠花宿柳的男三,即成志鹏自己,却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一般斩将搴旗地冲出,以他极为诡谲恣意狂放不羁的出场在刺客江湖中成为了一道新的狂飙。由于他原先根本不在他人(包括观众)的视线之内,所以他的出场既十分写意,又令由于男一的被困而显得十分沉闷走投无路的剧情石破天惊一般走向了柳暗花明,剧中原有的敌我双方都被惊动,但一时间全都茫然失措,不知这位匹马单枪杀入战场搅混了一池水并让战场态势立即为之一变的刺客是哪一路豪杰。更由于他的路子野,性格又自定为浑不吝的一种,无论是侵略者还是自己人,对他出山后一步步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完全无法把握,这就让原本极封闭的剧情变得极为开放,一下子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性。这个新出场的男三又是个天生不按常理出牌的古怪角色,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做事全凭心血来潮,狠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位天生地造具有典型悲剧性格的英雄,一定要在他早就设计好的最残酷的环境中把自己牺牲掉,不牺牲都不行,原因是他为此人设计了一种具有宿命论倾向的性格,以至于甫一出场就让观众知道了一件事:他一定会在这部目前完全由他自己导演的英雄悲剧中牺牲,后者不但是他的命运,而是他的所好,他的人生的目标,既如此这牺牲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了,因为他既在剧中又在剧外,作为剧中人物,他正在承担一名匹马单枪的孤担英雄要扛住的一切家国重任;同样作为置身剧外的人,那个自身故事和命运的编剧,他却也在一心一意地关心和思考怎么才能让自己更漂亮地去完成这个牺牲。作为剧中的英雄,他要的是杀敌的实效;作为剧情外的编剧,他还处处要求一种特别的艺术的效果,即将过程和每一场戏的跌宕起伏演绎到出神入化惊心动魄的极致。很快不仅是女导演,剧组里每个有经验的演职员还都看出来了:这个演员从一开始就对他要演的这个人物具有个人的、充满个性魅力的、又简单又深刻的悲剧性理解,因此他的表演也还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某种极为轻松、自然而又异常准确和美仑美奂的诗性境界。这种境界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难度,其实演员只有在深深代入又极放松的状态下才能难达到,反过来又给了他表演的自由,让他越来越能在演出中显示出一种随心所欲般的流畅与华美,以及一种歌唱般的激昂与明丽。剧中环境的设定随着完全属于他的剧情的展开与深入变得越来越残酷无情,环境和所有对手当初是怎么对付男一的,今天也全都回头对付他,并且增加了所有他能够想得到的花样;更因为演员之间在表演现场能感觉到的某种习见的强大对抗感,这时所有与他演对手戏的演员也都会因为他的表演对自己构成了强大挑战奋起迎击,不知不觉间就百分之二百地抖擞起精神,使尽平生所学,才能不使自己在这种极具压迫感的表演对抗中成为弱势的一方,在众多同行面前塌了台,一生英名毁于一旦。事实上他们已经在既不知会对手甚至自己有时也意识不到的时刻便无情地展开了对男三的反击和挑战。他们开始在表演中为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英雄或妖孽设置更高的台阶,布下数不清的陷坑和绊马索,一层罗网后面再加上一层罗网。按照英雄必定是一对多、弱对强的原则,这些人物在剧中为数不少,编剧又在原先的剧本里将他们写成了敌、伪、顽三方的头面人物,也即一部戏里所有的丑角,而他们往往又都是些老戏骨,表演经历丰富,内心情感和内心语言更丰富,在过去的职业生涯中都有过精彩的表演,好多人甚至一直都扮演主角,但是造化弄人,时光流逝,眼看着沦为了二三等的角色,在一些戏里跑跑龙套,为他人做嫁衣裳,对表演本不再有热情,所以来到这个剧组,说是给老麻捧场,实则是仍旧贪恋那一点片酬,毕竟过气的名角也要生活,有几位还刚刚娶了晚一辈甚至的年轻女演员,生了孩子,等于是掉进陷阱,既有孺子在家里嗷嗷待哺,就不能不拉下脸来到这种剧组为一些无名后辈配戏。但是他们身上到底有名角的弱点,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倒驴不倒架,骆驼再瘦也比马大,他们自视甚高,诚所谓“天低吴楚,眼空无物,”看着一部众人期望巨高的戏拍成了眼下这种鸟样,早已在心里骂了一千遍娘,夜里几个相知聚在一起,痛贬导演和老麻一通后,火力一起冲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成志鹏齐开,一旦到了片场,受到其人挑战,如同面对面受到了羞辱,脸上平静如水,心中恶浪滔天,豁出老命也要给这个硬抢别人主角的晚辈小儿一个教训,于是略施才华,稍展前谋,将平生密不授人的绝版招数使将出来,这种招数如同江湖上各门各派的独门暗器,平日深藏不露,此刻人家被逼急了,又恨得你紧,寒光一闪,撒将出去,石火电光之间,就能要了你的小命。有几次成志鹏不是躲闪得疾,早就中了招,暗器刃锋上抹的武林毒药因血入骨,七步即倒,无方可救,那时才会令众人大乐呢。这种片场上的明枪暗箭,被女导演看在眼里,先是大为惊愕,渐渐又醒悟,再渐渐就是暗中击掌,解恨称快!成志鹏老小子做事太过,太阴,太毒,必须有人出手要他的好看,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但更让她兴奋的是这部戏如能能一直这样演下去,只会结出两种果实:一是成志鹏接得住一位老戏骨的戏,却一定接不住他们所有人的戏,终将被人一刀致命,倒地不起,戏再次被逼停,而他也就嘛话都说不出来,自己悄悄收拾行李滚出剧组,滚出影视圈,永生与圈内人不再相见,而她作为导演也就可以重新出出,收拾残局,请她先前答应过的演员进组,照旧的剧本来演男三的戏,戏可以拍得不好,但作为导演她到底还是回头掌控了大局,为自己争回了面子,她认为一旦到了那时恐怕连老麻也得向她屈服,不像今天,她这个著名的大导被一个不出名的三流演员搞成了业界的笑话。第二种果实她是不情愿看到的,其实也不坏,成志鹏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接住了所有老戏骨的武林绝技,连各家的独门暗器也都躲了过去,呈现出的最后景象是这部本来要完蛋的戏因为众人一起意外发力变得出乎意外地精彩——不,用精彩两个字形容它仍然太苍白——他们这群人可能会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办法破天荒拍出了一个天大的“爆款”,而不管怎么说,她仍然都是这部戏的导演!

一天又一天过去,成志鹏既不像老麻暗中期待的那样接住了所有老戏骨新生代甚至群演中的厉害角色的明枪暗箭,也不像女导演极为盼望的那样被某一门派的独门暗器一击而毙,他在以后两个月的表演只能用惨不忍睹和惨淡经营来描述。仍然是由于剧中时代环境的设定,成志鹏宿命般地要在敌、伪、顽、我“四个鸡蛋”上跳舞,而那些扮演各方领袖的老戏骨们又各自比武式地使出了独家心传和独门暗器,让成志鹏不能不一步一坎十步百坎地在刃锋上行走。他原本就不是金庸小说中天下武林第一的好手,甚至连令狐冲东方不败这类二等好手也算不上,面对的却多是《笑傲江湖》中的风清扬甚至田伯光那样亦正亦邪的人物,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但是令老麻、女导演和现场看客吃惊地是,他居然也有自己的独门心乘,在众多好手一天天连口气也不让他喘的追杀中,作为剧情外的编剧他天生拥有一种特别的权利,即他可以在每一次的互砍中被击败,却可以败而不死,死而复死。“英雄不会死”这样一条人类影视界的潜规则在他身上不但被用到极致,还成了他这个既百事不吝又视死如归还将一切失败和挫折都看成牺牲前的又一场游戏的家伙的标配。这条潜规则在别处是笑谈,在这部剧中,尤其是在成志鹏表演的男三身上,却成了包括渐渐被他征服的女导演和现场演职人员不知不觉的热诚期待。在别的剧中成志鹏早死了十回,可在这部由他编剧、导演、表演并事实上成了男一的奇怪而令人感动的戏中,他一定不能死,死对于这位将传奇演绎到难以置信的化境的英雄是极不公平的,也是将来上映后观众绝不能接受的!

于是他们——包括那些开始转换心情的老戏骨——只能接受他一路上磕磕绊绊、随仆随起、通体是伤、满脸血污地活着并表演下去。他的一直不死让所有人无计可施,最终悉数败阵,遁入斜阳惨淡的荒野。赢得了一生表演生涯最大一场惨胜的成志鹏这时又长出了新的精气神,像所有一直不死又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末路英雄一样,他在赢得一场又一场大胜之后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最终还是要死的,他的力量必须耗尽而且即将耗尽,战斗却未有穷期,胜利更是在望不见的远方。他怎么办?一手捂着滴血的伤口,抬头向前——那些过去在男一的戏中充当各种背景和低端配角的末等角色,更多因贪恋他的表演不愿离去的群演,原本只会在每一场杀戮后扮演死尸,现在他将目光投向了他们,果断决定将这些人大批引入到剧情之中,去扮演除敌、伪、顽、我四方角色之外的社会底层,三教九流,从下野的民国军阀到怡红院的头牌名妓,更多的是引车卖浆者流。这次不但女导演甚至连老麻也被震住了,成志鹏一个平日谁也不搭理、被人称为屋顶开门的演员居然在这些人中拥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一句话就动员起这些与剧情基本无关的人物,让他们和她们从达官显贵居住的租界地到妓女们出没的花街柳巷涌出,为他们添加故事和情节,一会儿让他们做这个,一会儿又让她们做那个,而且要求他们和她们干的事情像他出道之初干的事情一样石破天惊,出人意外之外,于是精彩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小配角和群演几乎快乐疯了,他们居然可以和这位大英雄配合,杀入镜头,尽情地表演自己,同时也在戏中救助、帮助自己心爱的英雄,在最危险的关头甚至拿命去保护他,以便让不停陷入绝境的他可以再三再四再五地死里逃生,而一旦他寡不敌众,陷入绝境,任何一名妓女或者卖花姑娘都会不畏生死投入战场,让他的单打独斗变成一场妓院或者市井中由所有面目模糊的群演一起参加的群殴和混战,这样的混战不但能改变他一直的劣势地位,甚至能将绝境一变而成为他的大胜之境——根据他自己的设定只要化险为夷就够了,但那些参与混战的小配角和群演们不干,他们人多势众,又和成志鹏一样视死如归,还往往自有武器,连怡红院的头牌小红都可以随便抽出一根簪子扎进伪军司令的眼睛。表演成了一场同仇敌忾的狂欢,一场受侮辱受践踏的人向蹂躏他们的侵略者汉奸卖国贼群起复仇的盛筵。这样反而再次地让成志鹏起死回生,有了更多的机会,也有了更多即兴的灵感,重新在戏的中部和后部像一位真正的不死鸟一样高高地飞翔起来,并且唱出了它那最动人心弦的歌。这样不仅熊腰有了,豹尾也有了,而且是什么样的熊腰和豹腰呀,有了它们这部戏就成了所有人的意外,所有人一生创作的巅峰与奇迹,没有它们这部戏就彻底不能看了。但是现在,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部戏一旦横空出世,过去三十年的戏都被毙了,未来十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戏!它就是一部真正的“爆款”,问世之初就将成为经典,年复一年地被人们记诵,让研究戏剧史的教授们热泪盈眶。终于,在又一场彻底扭转了设定剧情的激情英雄与群魔的大战后,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女导演喊了一个“停”字,说:

“好!可以了!”

全场半晌才静下来,所有人包括成志鹏都回头惊讶地看她。

女导演捂着脸嚎啕大哭。

“感谢所有人,这是我有生以来拍得最好——我是说有生以来——的一部戏!”

大家沉默着,看着她,相互间也面面相觑。但这一瞬间过去了,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当天晚上,女导演把原来的男一龚子涵叫到自己房间里,不看他的眼睛,说:

“我马上就要安排人做后期。你都看到了,在成片上,你只能署名男二。”

龚子涵是个理智且修养极好的年轻人,说:

“我没意见,男一应该是他……只要我的老板答应。”

“你老板也是投资人,等这部戏挣了大钱,他就不在乎你是不是男一了。”老麻晚些时候大声恶狠狠地对年轻人说。

戏杀青当晚成志鹏就要走,女导演把他叫去,问他:

“你在剧终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悲剧英雄的最后死亡……你死得够份……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还非要原来的男一也在这一场戏中窝窝囊囊无所作为地死掉?”

成志鹏望着墙,不说话。

“为了我们今后的合作,我希望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成志鹏不看墙了,但还是不说。

“让我来猜吧,”女导演快扛不住了,红起眼睛道,“你瞧不起他,在最后一场戏中让他不光彩地死掉,你就不止报复了我和老麻,你还报复了这个当初抢走你男一的孩子。”

成志鹏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去看墙。

“我告诉你一件事。演完这部戏后,龚子涵不会再有机会演主角了。所有的导演和制片人都会在这部戏里看出他是一个废物,不会演戏。所以会有这个结果,都是因为你。”

楼下,老麻为成志鹏派的车开始鸣笛。

“好,不说他了,我们说说女主,还有男二,女二,这些人在别的戏都是男一或女一,到了这部戏里你彻底让他们全歇了菜,你不给他们戏份,却让他们和男一一起全死在最后一场戏里。他们又没有抢过你的男一,为什么你对他们也这么干?”
   
“在国破家亡的年代,每个人都应该为这个民族牺牲。没人有权力什么也不做,还能苟活于世。”

说完这些话,成志鹏就走了出去。

“他怕是还没出戏吧?”女助理在一边对导演说。

导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说:“太狠了,为一个主角,他要毁掉这么多人,一个也不饶恕。”

成志鹏提行李到了楼下,就要上车,被人喊回来见女导演。后者一句话不说,直接扔给他一个新剧本。

“这是什么?”

“我的下一部戏。请你来演男一。你要是答应——”

成志鹏什么也不说,只点一下头。若干年后,华年不再盛名也不再的女导演痛彻肺腑地对她的朋友说:

“那小子刚在我手下演了一部戏,神态眼神儿就不一样了。我把下部戏男一的剧本给他,他隔了好久才退给我,说:‘剧本不行!’”

“他要是不想演,为嘛要等了好久才退给你剧本?”

“他在等他拍的戏大火!《河山北望》果然火了,接着整个影视圈都开始传一个消息:说梁××,就是我,请他成志鹏演一部戏的男一,被他辞了!再往后,居然就没有投资人请我拍戏了!”

“这又是为了嘛?”她的朋友仍是不解,问她。

“他们说我……成志鹏说的,我这个导演根本是浪得虚名,我连剧本好坏都看不懂!为了一个得而复失的主角,他也没放过我,也把我给毁了!”

《河山北望》像所有人预想的一样成为了当年最大的“爆款”,拿下所有大奖。成志鹏不负众望地成了一部戏数千万片酬的业界顶级大咖。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河山北望》已经成了业界公认的经典中的经典,天花板级的作品。老麻和这部戏的编剧见面,约了成志鹏。成志鹏磨磨蹭蹭晚到了一小时。老麻望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道:

“你知道当年我们俩曾为你设过一个局吗?”

成志鹏吃惊地抬头,看编剧,又看老麻,说:“不知道。”

“其实也不全是为你。”编剧说,“更多是为了对抗资本对国内影视界的‘围剿’。”

成志鹏那么聪明,立即都懂了。

“你和麻总——”

“要做成一部好戏,没有资本支持哪成。但同时还一定要战胜资本的力量……怎么战胜?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老麻说。

“我明白了,改天我请两位恩人吃饭。”成志鹏打断了他的话,很感动、很慷慨地说。

离开的时候,几名电视台的记者将成志鹏堵在出口,他走不脱,只得站住接受采访。一名女记者提问:

“成老师,为什么你能成为每部‘爆款’大戏的主角,而和你一同出道的人都歇了菜?”

“人生有它的逻辑。”一开始时成志鹏说了一句让别人听不懂的话,但很快就绕回来,但下面的话仍然有点答非所问。“主角……是世间那种不可多得的大英雄……有点像魏武帝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主角……别人用一切力量狙击他,去摧毁他,可他仍然能够成为那个时代的男一……历史上真正的主角总是那种能够利用逆境,把每一次逆境都化作推动他上升的台阶……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就不配成为主角……对了,我还想问一句了,你们真能容忍一个个伪主角搅和你们的日子吗?……”

《河山北望》的编剧是我的朋友,他说,直到今天他和老麻仍没有吃到成志鹏的饭。成老师太忙,片酬到了天文数字,业界内外风评冰火两重天,演员们对为他配戏持一种复杂态度,既想蹭他的热度,又担心他把自己的“星途”给毁了。就连老麻,也有好几年不敢请成志鹏拍戏了。

二〇二三年一月二日改定

(原载2023年《十月》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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