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小说:深夜长谈(附创作小记)|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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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海小说:深夜长谈(附创作小记)|天涯·新刊

深夜长谈
朱秀海
创作小记
短篇小说是各种文学可能性的实验场。因为它具有几乎无穷大的灵活性,非常适合我们做各种各样的文学实验。《深夜长谈》全部用对话的形式来叙述故事,塑造人物,表达思想,也是一种尝试。也可以说它是一篇实验性小说。
写小说是一种充满游戏精神的冒险。好的故事总是不断揭开的盲盒。作家每写一篇作品都是在进行一场文学实验,一次快乐的盲盒设计智力游戏。全部用对话写小说当然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约束,是为这一次的游戏设定前提,但同时也意味着给予了作者另一种无限自我放纵的权力,即可以在小说中无节制地使用对话。写作的快乐就在这种约束和放纵中产生了。
有意识地进行这种约束和放纵的写作其实是一种技法训练。一旦我们可以全部用对话写小说,我们也就可以全部用它来写别的东西,譬如电影、话剧和电视剧剧本。当然,我们也可以换换玩法,完全不用对话来写小说,一句也没有,就像当年的默片电影。谁知道呢,也许这样逼自己一下,也能写出花样翻新的小说。
一篇有意义的小说当然不是只靠玩弄技巧吸引读者。归根结底,大家愿意读小说是因为他能在你的作品里看到他自己的却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关切。不能借你的坟头哭他自己的凄惶,你写什么、怎么写他才不会关心呢。所以和“有意思”(即有意义)相比,用什么技法写一篇小说又不重要了。
《深夜长谈》中描述的人物,他的人性极端扭曲,但也只是形形色色的这一类人物中的“这一个”。中国四十余年商品经济的发展,让我们的经济基础发生了深刻改变,大量人性扭曲的现象不可避免地的出现,使得这个社会越来越多地呈现出了某种具有普遍和深刻意义的丑恶。我们目睹了太多的经济甚至是政治领域的腐败,但是在社会生活中,人性的腐败才是最大的腐败,因为这种腐败侵蚀的是人所以为人的最根基的东西。如果人从这里开始就坏了,人也就不再是人了。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对人性腐败的揭露和批判一直是一个经典的文学主题。从吴敬梓、巴尔扎克到德莱塞,中外文学史上的巨人从来都不缺乏对人性腐败的社会悲剧的猛烈抨击,世界文学也恰恰是在这种对人性腐败的批判中建树了自己在一代代读者中的不朽声誉。中国是迟到的商品经济发达社会,金钱对于人性的侵蚀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在我们的社会中,而其深度和广度也仍然会继续随着这种侵蚀程度的发展而发展并且深刻化。但是在另一方面,一直在抱怨“小说同质化”的中国当代文学对于这一种正在迅速发展的社会现实的暴露、描摹,对于它导致的普遍性的人性腐败的狙击都还刚刚开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从这个角度论,中国文学未来一定会出现一个伟大的现实批判主义时代,像《儒林外史》《欧也妮·葛朗台》《金融家》这样的鸿篇巨制一定会大量涌现。《深夜长谈》如果能够成为这个伟大文学时代到来前的一个小小的引子和预言,当是令作者极为荣幸的事情。
二〇二二年三月十二日
“你好哇。”
“您好。请坐。”
“真没想到你还在等我。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说好了十点钟来,可现在你看,都凌晨一点了。也许我的表坏了?”
“您的表没坏,就是凌晨一点。”
“哈哈,是我失约,一直到这个点儿。你居然还在等。”
“知道为什么吗?”
“这可挠到我的痒痒了……我这个人最想知道这种事了。也许有趣。”
“你故意的。”
“啊,这样啊。”
“因为这个,我觉得我应当等。”
“对不起……可我一开头真不想这样。你眼下也算是有名气,不,相当有名气了,是什么什么专家,来找你看门诊的人每天从早到晚乌泱乌泱的。听说你还把你看过的病人身上发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写成了书。你不会是个作家吧?”
“我是个作家。不过这不影响我的职业。”
“但我还是不能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你。在我向你讲出我的故事之前,我希望你也能向我讲一个你自己的故事。不是一般的家长里短的故事哟,是那种只属于你一个人的隐私,对最亲的人也没有讲过的那一种。”
“喔……可以。不过你是我执业以来第一个提出这种要求的门诊病人。”
“我不是病人,我就是想找个人倾吐一下我的故事,而你恰恰被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大蛋糕给砸中了。”
“我能知道我这么幸运的理由吗?”
“这个……当然可以。但我不知道一开头该怎么说。我不像你们心理医生,个个伶牙俐齿,死人都能说活过来。当然,我也不是特拙嘴笨腮的那种。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准确地表达我的意思,这会时不时地让我在你这种所谓专业人士面前突然生出一点自卑。对,一点点。”
“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将我对你的第一个判断告诉你。你完全不是个自卑的人,无论在我这个所谓‘专业人士’还是在你每天面对的形形色色的人类面前都不是。”
“哈哈。你这么夸奖我,我很高兴。还有些事要请你原谅。我挂号时用的是假身份证,所以你现在只能知道我的假名。我在这样又刮风又下雨的深夜来见你,为了安全我还裹了一身黑衣,用大口罩蒙脸,只露出两个眼洞,像个半夜打劫的强盗。你没有心理准备吧?但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作为资历不算短的开业心理医生,我的病人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子来见我,早已不会令我吃惊了……你恐怕听懂我的意思了。”
“因为你久经战阵,什么病人都见过,又是心理医生,而且是名医,你不在乎我穿成这样,而且专门找了这么个时间点来见你……你是这个意思吗?可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病人……不过我在这么深的黑夜里来见你不是为了就这种小事和你争论。但我真的不是病人。”
“好吧,我接受不在这一点上争论的提议。说你来的目的,你希望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帮助?”
“我从天黑坐等到这么晚才来见你,出于什么原因刚才大致上说过了。我想对你讲我的故事,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帮助。”
“是嘛……不过我还是要提醒您,我是职业心理医生,无论你等到多晚才来,打算对我说些什么,都要按钟点收费。包括刚才你让我空等的三小时十二分钟。”
“医生,你还……好吧,谁让我从广告上认定了你呢。那些广告真讨厌,它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你知道我是在哪里看到你名字的吗?在一家医院的候诊室里。我本来和它没关系,可是你有时候也难免会阴差阳错地出现在那种地方,无聊又必须等,随手打开一本供人随便阅读的杂志就看到你:穿名牌西装,打名牌领带,一脸正气……我一看就知道这人和我一样,是个骗子。不,有罪。”
“有罪?”
“眼下我跟你说任何话都要付钱,你跟我讲话也要我付钱,对不对?如果是这样我就得长话短说。我心疼自己的钱。”
“不让我先讲一段自己的隐私了?连最亲的人也没听到过的!”
“不要我付费你就讲,要我付费就免了。我要充分利用我的钱买来的时间讲我自己的故事。我真是疯了。不过既然来了,既然已经要掏钱请人听我的故事了,那我也不能退缩了。哦,听好了,我现在就开始,不想浪费时间。过程中除非得到我的允许和暗示,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你主动说话我不会付费的,我有秒表,我会掐表算出你的插话占走了我多少时间。”
“……”
“我是一个……算了,为了节省时间我不会从我的童年说起,总之你从一开始就把我看成是一个和你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经历大致相同的人好了。我直接从大学毕业说起,学的是酒店管理,很快就入职,很快就跳槽,一年后又一次跳槽到了一家知名的国际酒店集团,不到一年就因为和老板女儿的婚姻成了本市一家极有名的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听好了,可不是在大堂里站着迎来送往,等着侍候客人的经理,我是执掌当时在本城仅有的一家拥有总统套间、可以接待外国元首的大酒店的
“这么一说你一定就明白了我的处境。我不敢得罪我妻子,而她从小到大一直像个公主一样被她的爹妈和身边一帮马屁精捧着、哄着、宠着、骗着,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识得人间烟火?加上前些年普天之下的酒店是什么情景,我不说你也知道。酒精、赌博、混乱的男人和女人,哦,最后是毒品,所有这些我妻子早早地就全历练过了,十五岁已经在少年戒毒所三进三出,二十岁前和八个港台以及国外真真假假的花花公子私奔加堕胎了多少次,直到今天对我仍然是个谜。最后,她还被其中一个家伙绑了票,动用了警力才从一座海岛上的猪圈里解救出来。为了让她的人生安定下来,我岳父痛定思痛下决心给她找一个丈夫,不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谁要她呀),一个适龄的男子就行,只要她自己愿嫁,对方愿娶,他就舍得拿出一座酒店给那个男子打理。当然,这个男子大体上也是我岳父岳母能看得上的,偶尔必须出现在他们的家庭合照中,人大致上也拿得出手。我妻子只见了我一面就指着我说:‘就是他了!’说实话,这么一块大馅饼突然砸到脑袋上,我当时就晕了。我是什么人哪?无论出身、家境、学历、社会背景还是应聘到这家酒店做大堂经理后的业绩,甚至包括形象,哪一桩、哪一件也轮不到我来接这个盘啊!可命运就以它惯有的任性,在那一年的那一天、那一天的那个时辰、那个时辰的那一刻,意想不到而且蛮不讲理地和我站在了一起。当然,也有人反对我和我妻子的婚姻,包括我可怜的父母,早就知道她的事情,听说要娶她的是他们的儿子,两位老人当场都要昏过去了。但是我不会听从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劝阻的!凭什么呀?我一辈子撞大运的事情可能只有这么一次。你们怎么知道命运这个鬼东西,这次是不是喝醉酒了乱点鸳鸯谱,才让我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你们怎么知道如果我不死死抓住它,一生都有可能乖乖地像个店小二一样站在大堂里恭恭敬敬地给客人行礼,不管他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恶心的垃圾,只要愿意出钱我都要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为什么你们拼上命也要阻止我向着这个天大的好运撞过去!我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可那又怎么样?婚礼仪式前一天,我岳父专门让他集团办公室的马主任找我去见他,时间只有五分钟,可那短短的五分钟他有多看不起我呀,从头到尾就没有看我一眼,却一字一句对我讲出了他对我的约法几章,听得我耳朵嗡嗡响,别的全都没记住,就记住了那个条款:不能背叛他的女儿,一次也不行。哪怕不是真的,只是一桩没有实锤的流言,他也会二话不说,让他手下的七狼八虎剥掉我最后一件衬衫,将我从酒店大门台阶上扔到马路上去!说完最后这句话,他仍旧没有看我一眼就让我离开,那语气简直就像是在撵一条令他极端厌恶却不得不养着的狗!
“你一定以为婚礼前我妻子会和我单独见见面,谈谈爱情什么的,也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她会让自己这么一大块馅饼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偏偏砸到我这么个穷小子脑袋上!这样的事情在西方电影上见过,什么《百万英镑》之类的,可是走遍中国有吗?中国人有一个算一个,骨子里那么势利,这样的事情有过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没有!可因为她和她父亲,却是这样的人,这不见鬼了吗?所以,即便是我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接住这个盘的人,也想从她嘴里听出一个究竟,即便是见了鬼了也是一种解释,只要她愿意说出来我都会信!没错!你完全不会想到,没有!婚礼前夕她一次见面的机会也没有给过我!换句话说,我要和她结婚了却没有见过她一面!从头到尾,来招呼我的都是我岳父手下那个马主任,到了日子口儿,他让一群人像打扮一个稻草人一样早早地把我从酒店的床上拽起来,弄到一个化妆间里给我洗澡,喷香水,套上新郎的行头,到了点儿,我就西服革履、油头粉面地被送进婚礼现场。我晕头晕脑地登台,晕头晕脑地听人讲话,自己也被安排晕头晕脑地念了马主任为我写好、提前塞进西服口袋里的稿子,晕头晕脑地向我的岳父岳母和我可怜的父母行礼,最后晕头晕脑地被人扔在一边,完全没人管了。这时,我看到了我可怜的父母,他们从大老远的家乡来到婚礼现场坐下,直到仪式结束,就没有一个人过去跟他们说一句话,我岳父岳母对他们更是视若无睹,一次次直接从他们面前走过去,高视阔步,招呼也不打一个,大眼角都不瞥一下。我父亲出于礼节主动站起招呼他们也彻底地被我岳父无视。不是我爹要我母亲为了我这个儿子硬撑着,她当场就有可能哭昏过去。仪式刚开始,饭也没吃一口,他们就把两位老人从他们方才的位置上请走,直接送上火车回老家,饭都没让吃一口……这天婚礼上发生的事情我一件一件都记着呢,直到今天。我还会记到永远,至死都不会忘记,也无法忘记。
“下面我要跟你讲我的洞房之夜。婚礼仪式结束后就是婚筵,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们一旦进入到觥筹交错的环节就不再有人理我。我被他们撇在婚礼舞台一侧的角落里。一名婚庆公司的小姑娘可怜我,主动将我引到后来我自己掌控的这家五星级酒店最高层的总统套房,那天它被装饰成了我和我妻子的洞房。洞房里没有新娘,什么人也没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从上午直到夜幕降临,窗外偌大一座城市华灯初上,还是没有一个人进来关心我一下,问一句我吃过东西没有。一个也没有。也不对,是有一个刚被酒店召进来做清洁工的男子误打误撞地推开门进来了一下,马上就知道自己走错了地方,看我一眼,不知为什么脱口就喊了我一声‘老板’。我一看他穿的有酒店特色的制服就知道他走错门了,问他是谁,怎么闯到了这里。他告诉了我他的姓名,对不起,因为这个姓名即使到了今天仍然很敏感,我不能讲,以后我就用英文字母
“直到凌晨一点……哈,今天我来见你也是凌晨一点……我故意迟到让你等到这个时刻其实不全是恶作剧,我也想让你体会一次一个人望眼欲穿地等另外一个人到凌晨一点的滋味……作为新郎,我在洞房里一直等到凌晨一点,不敢自己去睡,无论如何,这个夜晚我都要让她真正成为我的妻子,这个决心我从答应娶她那一天都下定了,也只有这样我才能部分地找回我在她、我岳父岳母以及所有正在看我笑话的人面前失掉的做人的尊严。是的,当天我就是这么想的,不是做男人的尊严,而是做人,做人的尊严……夜幕初降时,我重温了自己的决心,觉得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她就是再无耻、再放荡今晚也逃不过我的手心。但我妻子活着就是要在世间大闹一场的段位,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凌晨一点整,我和衣倒在婚床上昏昏然假寐,猛然听到一声巨响,‘咚——!’响声之大,说它是一声惊雷都不过分,又是在那样一个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死去了的时刻,我相信整座二十八层高的酒店所有进入梦乡的客人都像听到地震的声音一样被惊醒了。我听到响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人有一半还在梦中,我也就像在梦里一样看见洞房那两扇一直关闭着的雕刻精美的西式大门开了,刚才的响动就是那两扇大门被一种无比巨大的蛮力推开撞到两边的家具上发出的轰鸣,真是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我看到了她,我的妻子,仍旧穿着一身新娘的礼服,不过头饰什么的全乱套了,一只袖子被齐肩扯掉了,灯光下裸露着雪白的膀子……她早已酩酊大醉,却又恰巧处在酒醉后精神最亢奋的阶段,两颊绯红,二眼放光,五官都错了位……我妻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脚步踉跄地闯进房来,刚才那一声巨响就是她用力推门造就的杰作,但她立马就像是被撞入她眼帘的什么事物给惊吓到了!对,好像她在凌晨一点闹出的惊天巨响被吓住的不是别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不,当时首先被惊吓到的是我,不是她。我完全清醒了过来,因为我没喝酒,一滴酒都没喝到,除了早上胡乱吃了两口快餐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到,更甭说酒了……可是,我虽然比她更早地清醒过来,但仍然费了很大的力气,很久的时间,几乎把脑瓜都想疼了,才明白惊吓到她的居然是我!我的天哪,她一个喝得醉醺醺而且刚刚还处在疯狂的兴奋中的女人,看到我像看到一个鬼待在她的洞房里一样,最初一刻完全怔住,脸上原有的亢奋,疯癫一样的笑容,绯红的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凝固了,就像瞬间来了一场超级霜冻,全都被冻住了……有一忽儿她就死人一样望着我,望着我,像是在一场梦中,又像是要在她混乱成一团的脑瓜里努力地回忆,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她在自己的婚床前面看到的这个男人是谁,是人还是鬼……但这短暂的一刻很快过去了,她脸上那些凝固的表情开始像蜡一样融化,并且活跃起来,眼睛也一点点瞪大——听好了,我说的是瞪大而不是变得清澈透亮——怒气迅速代替了原有的一切疯狂和欢乐,那张原来还算好看的脸变得狰狞而且恐怖……她双手叉腰,脊背挺直,用一种无比憎恶的表情——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别人脸上看到过如此令人害怕的憎恶到极致的表情——看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道:
“‘你……什么东西?……哪儿来的?……竟敢……在老娘……的洞房……洞房里……快叫警察!……’
“‘等等!’我说过,这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但受到的惊吓还在,不觉也像她一样大叫大嚷起来,‘我是你丈夫!……我们今天举行了婚礼……我就是那个……新郎!’
“她完全没有听懂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这时我也看到了,她身后出现一个小白脸……也不是啦,我认得此人,最近一直和我妻子在一起鬼混的一个当地的公子哥儿,一家在全国排第二专门给女人生产卫生巾的公司老板的儿子!……在我和我妻子的新婚之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的夜晚,她居然带来了她最新的相好!一个和我们的婚姻完全无干的人,一个玩弄女明星玩得全世界都出了名的流氓、坏蛋、恶棍!
“‘他是谁?’她看着这个坏蛋,问。
“她这是在向那个坏蛋问我,这一刻我是明白的;可是你知道那个坏蛋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吗?啊不,他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因为我的在场,因为他在这么一个对我们夫妻而言极其神圣的夜晚侵入了别人的洞房选择离开……不,这个坏蛋、出了名的流氓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斜靠着一边的门框站着,一动也不动,只冲着她耸了一耸肩,像是在对她说:
“‘你应当知道他是谁的,干吗问我?’
“你还甭说,我妻子还真因为他这个对眼前的场景不屑一顾的耸肩动作明白过来了——不是一般的明白,而像是真正的明白——我的意思不是说她酒真的醒了,没有,她仍在沉沉大醉,但有过醉酒史的男女一定都有过下面的经历或者体验:醉酒并不妨碍他或她在某一刻突然想起某件已经发生过的事,连同由此形成的某些回忆,我认为我妻子当时发生的就是这种情况……她像是蓦然认出了我是谁,为什么凌晨一点会待在她的洞房里……于是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怒容渐渐散去,但是另一种令我更加痛恨、痛恨了一生、永远也不会原谅的神情,开始在她的脸上和眼神中闪现出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啊,这句话用去的时间不收费!”
“往轻了说是一种调笑,甚至是某种讥讽和嘲弄;可是往重了说,那就是一种从骨子里就没把你当人的人才会有的令你彻底无地自容的轻蔑和不耻!她就用这样一种神情望着我,冷冷地吐出了下面的话——
“‘出去!’
“我,一个一整天以无比强大的心力承受着巨大羞辱的人……为了接住做梦也想不到会砸在头上的大馅饼,自己把脸皮撕下去扔到地上任千万只脚无情践踏却仍旧扛住没有精神崩溃的人……最要紧的,是我以为无论在这之前蒙受多少屈辱,我都一定会在这个夜晚用成为她的男人的方式得到补偿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刻到来之际,被她从她的——也是我的——洞房里赶走,把那张我那时仍然认为是‘圣洁’的婚床留给这个荡妇和她的相好,一个和我同样穿着一套白色婚礼西服套装的流氓,我的婚礼成了他的婚礼!我怎么办?”
“你离开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
“对,我选择了离开。因为……那一刻……她,那个疯狂的女人,带着她脸上的神情,嘴里清晰吐出的两个恶毒到令人颤栗、终生也无法忘记的字眼,让我瞬间看清了自己在这桩买卖婚姻中的真实身份和处境。我说这是一桩买卖婚姻你懂我的意思吗?这天婚礼上发生的事,连同当天深夜发生在洞房里的事,以及我对我岳父做出的、我作为丈夫不在和她女儿的婚姻中制造出任何一桩绯闻的承诺,都是我这个买方付出的代价;而他们出售的等价物是我以我妻子丈夫的名义打理这家酒店,做它的实际掌控人。至于这天,我妻子和谁入洞房,之后她和谁度蜜月,长年累月地做事实夫妻或情人,和我这个假新郎和名义上的丈夫一毛钱干系也没有。
“啊,我们的婚姻一直维持到了现在。我遵守了我的承诺,无论是当年还是今天——我已经不年轻了,也到了可以说出我的故事的年纪了——仍然没有在我和我妻子的婚姻中由我这一方制造出一桩绯闻,甚至于连一点和异性存在暧昧关系的风言风语也没有传出过。当然,这是不容易的,但我守约的决心更不会动摇,只有这样我才能守住我的酒店、我的位置、我的收入,守住上天对我的眷顾——我说的是那个当初一下就砸中了我的大馅饼。年轻时当然和现在不同,还是有挣扎,看见年轻漂亮的女性还是有冲动(当然会一次次以发乎情止乎礼的方式打住)。还有一些女士,不知道我和魔鬼签了卖身契,每天看着我鲜衣怒马,出车食鱼,主动投怀送抱,不,这样的女人我不是不敢接受,而是立马要响起最高等级的警报——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我岳父和我妻子为我设的套呢?在我守约的所有时间里,我岳父和我妻子大致上也在守约,可我知道他们并不想一直这样下去。那场有名无实的婚礼后不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可怕而且基本可信的消息,即无论我岳父岳母还是我妻子都迫不及待地等着我主动提出离婚。他们都认为我和我妻子的婚姻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他们认为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永远接受这种受辱的而且无性的婚姻是不可能的,而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比方说我一时头脑发昏落入了某位女士和他们共同设置专以捕猎我为目的陷阱,他们就能以不守约为理由收回这家酒店,像我岳父说过的那样剥掉我的最后一件衬衫,将我从酒店门前扔出去。但他们恰恰在这一点上错看了我。我偏偏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会轻易落下女性陷阱的男人,既然连新婚之夜让别人代替我做新郎我都能够忍受,那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做一个不被七情六欲困扰的男人,对我来说也就算不上什么爬不上去的山峰。为了彻底让我岳父岳母和我妻子死了这条心,我也不会什么事也不做,我借用了他们的套索和陷阱,有意在众人尤其是那些主动扑来的女人眼里撒进一把土,让她们并通过她们使我的岳父岳母和妻子一点一点地相信了我天生在这方面就有病,不然我就不会当初明知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还会接受她。我的这一着妙棋有可能像一发击中十环的子弹一样击中了我岳父岳母和我妻子的心。我妻子早在她自己的新婚之夜就对她亲自挑选的新郎夸口说,她之所以要结一次婚就是为了能够马上离婚,给自己贴上一个离婚女士的标签。不知为什么,无论是她还是她父母以及整个社会都会认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比没有结过婚的女子可以更方便地拥有更多的性的自由。但她倒霉的是偏偏误打误撞地嫁给了我,现在不是我的不妥协而是我的病让她找不出合适的理由离婚,以便加倍肆无忌惮地和各种男人鬼混和过花天酒地的日子。我岳父失望的则是无法尽快收回这家因为城市的迅速繁荣而赢利越来越丰厚的酒店。虽然他仍是老板,是董事长,但是此前我这个
“可是也有夜深人静孤身独处之时。你明白我到底不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我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反复思考为了抓牢我以为的这么一块大馅饼付出的人生代价是否过于昂贵。但是只要东方曙色初现,那个天天都会按时叫醒我的闹钟响起来,这样的一些胡思乱想立马就会和夜气一起消散。我已经开始习惯享受这桩买卖带给我的真金白银以及新身份和与之相符的虚荣。我成了本市酒店业的名流,因此也成了本市的名流,由于大手笔将钱投入慈善事业,还成了一位在全国也算知名的慈善家。而在更真实的层面,我知道我大笔大笔花掉我岳父和我妻子的钱换来这个名声,其实是在将我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无处释放的欲望转移到另一个可以让它换一种马甲得到释放的方向上去。你是心理医生明白这样一种机制叫作‘代偿’。人对异性的欲望归根结底是一种生命的激情,它原来只有一个出口,现在这个出口被堵塞,但它还可以有另外的出口,你将它从另一个出口释放出去,虽然不能通过代偿机制得到够分量的满足,但至少它能转移你的注意力,不让你生命的每一天都有一个被魔鬼恣意嘲弄戏耍的夜晚,你甚至可以因你成了那些边远山区贫苦人家男女老少眼中的救星,生出自己天生就是一名万众仰慕的高尚人士的幻觉。好像也有专门名词定义这样的感情变化,好听的叫作‘升华’,难听的称为‘意淫’。但即便是后者,我那无处倾泻激情的身心也得到了安慰。
“你听到这里一定以为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我都将自己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屈辱感升华到了一种高尚人士才会到达的精神境界了,痛苦和屈辱本身也得到了代偿,慈善家头衔甚至还让我获得了很多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人生的激励——我说的是那种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从那些对你的真实生活一无所知的人对你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尊敬。有时候我也会想,有了这种尊敬,我的有缺陷的人生是不是也算是相对圆满了呢?可你要是真这么想就错了!不,正是在这样一个阶段,我知道我还是原来的我,在一种似乎因为代偿而得到安慰的感觉之下,那汪暗黑的深水里,我在每个白天受到的虚幻的尊敬和每天夜间承受的真实的屈辱是不能相互替代的,它们成了我人生天平的胜负两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每个白昼我在人间受到的尊敬越多,每个夜晚我感受到的屈辱就越深。渐渐地我觉得我已经承受不住它了,天平随着时光流逝正在倾斜,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涉入那汪暗黑的深水,那是一汪罪恶之潭。我这么说吧,我成了一名罪人。
“我又在骗你了。哈哈。其实我在失去了属于我的洞房之夜的第二天早晨就开始犯罪了。你可以想象,那一夜我孤独地回到酒店
“原来的员工中还是有一个留了下来。不是我的心不够狠,或者一时心软单独对这个人网开一面。不,是我将他打发走后此人又自己找了回来,不是我一把拦住他都要当场对我跪下了。他说:‘×总,我没地方去,你还是留下我吧!你可以降我的薪水,我就是只挣比原来少一半的钱也比回老家种山芋挣得多。我闺女需要我这份打工挣的钱才能活下去。’你一定想不到,此人就是我的洞房之夜来临前独坐婚床鬼都不来一个瞅我一眼时误打误撞闯进总统套房看了我一眼并且喊了我一声‘老板’的清洁工
“下面就到我今天要讲的我的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了。我发现
“很快,我就明白为什么过去五个清洁工也运不完的垃圾
“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作为酒店的老总,一个小小王国的土皇帝,在和这些人相处时就没有一丝乐趣。我说过,包括像我这样一个被所有人暗中都瞧不起的男人在内的任何人,没有乐趣都是活不下去的,就是真的没有乐趣我也要去制造。前面已经说过了,我是一个被深度侮辱和伤害的男人,因为我的处境,我不能回头对仍然执掌着我的生杀大权的岳父和妻子下手,但这不是说我就不能将这种每时每刻都在沸腾的岩浆一样的报复欲望转向我手下的人。你可能会说,他们不该成为我这样做的对象,但我倒想反过来问你一句了:我岳父和我妻子选择我做他们无情施虐的对象时考虑过我的感受和我的无辜吗?他们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就不能做?我岳父和我妻子这种人给我的唯一启发就是他们让我看清楚了一件事,在他们心中世界就是一片丛林,其中唯一通行的法律就是弱肉强食。我无论当初还是今天当然都是供他们强食的弱肉,可也有比我更弱的,和他们相比我又成了强者。凭什么别人可以做的事我就不能!有这样的法律吗?
“我最早发现我也可以成为强食者并且从中获得巨大快感是某个冬日的早晨。我们酒店进了一车哈密瓜。车已经开到酒店后院库房门前停下,但是管库房的主任不在——因为他作为一个小小的管事人员也要和他手下的女工瞎搞,被人家的丈夫撞见,他又胆小,赔了钱还被吓坏了,从此不能继续满足正值壮年的妻子那方面的需求,妻子知道了他犯的事后为了报复去找别的男人,他听说了去抓奸,却在爬窗户时摔下来,连同奸夫淫妇一同进了派出所。派出所负责处理他的事的警察家里孩子闹肚子要上医院,所以直到天亮,过了上班时间,我们的这位库房主任还在派出所临时关押着出不来,这一切就导致了拉到酒店库房门前的那一车哈密瓜找不到人签字并卸货入库,司机一时间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满酒店到处乱跑,去找库房主任。像这样的事情是轮不到我这个酒店老总管的,但是由于我办公室的一扇落地窗正对着库房前那一小片空地,我看到了这辆装满哈密瓜的车和以后发生的事情。司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没等到库房主任,就先打开了这辆具有保鲜功能的货车的后门,于是在他离开的一小段时间里,先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溜进酒店后院的流浪汉从车里顺走了一只哈密瓜,引来了更多的人,有酒店员工,有从马路上跑进来的闲人,一时间好像什么人都来了,等司机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我认为他已经可以不用再找库房主任签字卸货了。人就是这么一种货色,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们马上就会全体原形毕露变成盗贼!司机一边放声大哭一边让人领着来见我,要求酒店赔偿他的损失,理由是货车已经进了酒店后院,现在所有的哈哈密瓜都不见了,我这个酒店老总就应当赔偿他的全部损失。可见,他的脑袋被门框挤了!一车哈密瓜并不值几个小钱儿,可是让我从头到尾看到了如此好看的一场人性大戏,得了这么大一个乐子,那就值钱了。我怎么会让这个天大的乐子变得不再是个乐子!给他钱他就不会跳江了!你看,因为一车哈密瓜和司机一时的疏忽,不但让那么多在任何时候都装得像正人君子一样的人成了盗哈密瓜的贼,而且最后还让这个跑了几千公里却在到达目的地后丢了哈密瓜的司机直接开车坠江!你以为这个乐子到这里就结束了?不,它还在继续,接下来出场的是本市的电视台,他们播报消息,说有关方面从江里把货车和自寻死路的司机打捞上来后,经过刑侦部门调查,结论是货车的刹车出了故障,才导致了这起车毁人亡的惨痛事故。向司机家属做出赔偿的不是那些偷哈密瓜的贼,而是货车出租公司的老板,调查结论把罪过都归到他的车上。我倒想问一句了:货车出租公司的老板到底惹了谁了,凭什么倒霉的人是他?要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可乐,那世上还有可以一乐的事情吗?你告诉我有吗?
“如果说我在这个乐子里仍然感觉到了一点不满足,那就是当天酒店员工中赶上机会的人里居然有一个人没有躬逢其盛,只有他一个人有机会下手却只会瞪着两只傻眼站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去偷一只哈密瓜。我们酒店有个洗碗女工,你知道她偷了多少?她工作的地方距离货车最近,她一趟一趟像搬自己家的东西一样整整偷了半吨,吃得一家老小十几口子坏了肚子全住进了医院。她又不说实话,就满嘴跑火车地对市防疫部门的人说哈密瓜里有人下毒,防疫部门的人查不清楚就说这事他们管不了,得把警察请来。结果就惊动了警察,查来查去,竟然查出洗碗女工的男人就是二十年前轰动全市的银行大劫案的主犯,三审两审给枪毙了!这个女人回到酒店上班的第一天坐在洗碗机前放声大哭,说她早知道会闹出人命就不偷那些瓜了。我知道她坐在那里边哭边骂谁!你以为她会骂她自己或者抢过银行的丈夫?不,她骂那个已经开车坠江的司机,说都是他干的,大老早拉来了一车哈密瓜,还把后门打开,不然她怎么会去偷哈密瓜,家里人怎么会吃坏肚子,怎么会引来警察,等等。世上的乐子就是这样,一发生就不是一个而是一串,一串又会接着一串,只要前面有了后面就一定还有,而且它们还都像你得到一个盲盒一样,打开后不知道里面的乐子是什么、有多大。不过我是不是有点扯远了,像这样讲述我的故事也成了一个乐子,不过我不会为了这个浪费时间和我自己的钱。咱们回头说这个唯一没有参与偷哈密瓜的男人,我相信你一定猜到了他就是
“我对
“我的怏怏不乐,不,真实的愤怒,甚至连不常来酒店的我妻子也看出来了。结婚十年后她也不再年轻,过去那些围着她转的公子哥儿早就风流云散,以前总是她在小白脸中挑肥拣瘦,眼下是她要回过头求那些轻薄男人不要一个接着一个地像扔掉一只旧鞋子一样抛弃她了。不过,我们的关系依然如故,她只会在要钱花的时候才会来酒店,拿到钱就走,不是因为财会上有文件要我签字,她都不屑于在我办公室里现一次身。可这次她来了拿到了我的签字却没有马上离开,反倒屈尊坐了下来。我觉得很不安,因为事情反常。很快,她自己就忍不住直截了当说出了缘故。
“‘你听着!有件事我想跟你打个招呼。我怀孕了,孩子是谁的你没有必要知道……为了我的名声,今晚我要做做样子,就不走了……你不用那样看我,我不走了不是说我就允许你做什么了。今晚我只是要睡在你的房间里,而你可以在办公室沙发上睡。’
“我明白了她这次又要我为她做出什么牺牲。过去她不要孩子,认为那会妨碍她寻欢作乐。现在人老珠黄,又想要个孩子慰藉她将要到来的晚年了。她的孩子当然和我这个丈夫没相干,但我为了她仍然需要扮演一个角色,就是从即日起为了她早早地戴上一顶绿帽。我还不能拒绝。这就是我的人生。
“我像过去十年中任何一个时候一样接受了她的摆布和愚弄。但她也没有给我更多的难堪,只在我的小卧室里住了一夜就走了。很快我那些知道内情的狐朋狗友就打电话恭喜我要当父亲了,我则继续装傻充愣表示感谢,以便让自己头上的绿帽天衣无缝地成为我的人设的新增加的一部分。但她没想到她这次降尊纡贵光临我的床榻再次点燃了我心中已经积蓄了十年的怒火,趁她不注意时藏匿下了她手指上几枚大钻戒中的一枚,不是最大的一枚却仍然值一点钱,市场价格足以超过
“抱歉我必须打断你一下。你这么做仅仅是因为
“不。你把事情想简单了,把我这个人也想小了。你难道没有看出这个世界有多可笑,在这桩由一车哈密瓜引起的案子里,我本来是个外人,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成为那个公正地说出全部真相的人。可恰恰因为我置身局外,它更让我看出了其实它是一个令人发笑的局。”
“你认为它首先是一个令人发笑的局?”
“人们为了偷到一筐甚至一只哈密瓜,瞬间就会让自己处在一种可笑的位置上。我的意思是他们非常乐意让自己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公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盗贼。这难道不可笑吗?太可笑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大笑,停不下来,每次都能笑出泪花来!”
“……”
“我处在一种特殊不幸的人生中,毫不惭愧地说,我可能比很多人,包括身为名人的你,更早地看出任何人的生活都可能成为别人设定的一个局,一个局中的一道风景或者一个笑话。设局的是比我们更强大的人,但或者就是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这太让我震惊了!”
“你没必须惊成眼下这副样子。如果一个人有瓜,还有一辆运哈密瓜的货车,并不足以让他自己成为设局的人,乃至于局中的主宰。包括我这样的人在内。我貌似拥有一家闻名遐迩的酒店,背后还有财大气粗的岳父和人财两得的婚姻,可我知道恰恰是我自己最不是我的命运之局的设计者和主宰。”
“但你一直都在想,可不可以不让自己成为别人局中的笑话,同时让自己成为别人甚至自己命运之局的主宰。”
“到了我这把年纪,已经不想让自己成为自己命运之局的主宰了。我能够想和试图做的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我也成为别人命运之局的主宰,而让后者成为我设下的局中的笑料,如果人生成了这个样子,我也就和我岳父、我妻子、我的命运之局打了一个平手,因为别人设定和主宰了我的命运之局,而我一报还一报,成为另外一个人命运之局的设定者和主宰。”
“你把那个价值不菲的钻戒放在
“他也可以不捡起那枚钻戒,或者捡到后一级一级交上去。顺便说一下,这也是我们酒店为员工制定的制度。当然,我刚才大致说过了,我的人性还没有像你们说的那样‘彻底泯灭’,我还想最后确认一下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真的有遇上机会不做盗贼的人!”
“他捡起了那枚钻戒?”
“是的。那天的过程我就不详细讲了,总之我把那个罪恶的东西放在
“然后呢?”
“他不认识钻石,但我还是透过监控镜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改变:首先是他的脸色变了,呼吸变得不再均匀……不,他像自己做了贼一样,眼睛先朝四下望了望,确定有没有人看见他捡到了东西。怎么会有人呢?我早就把这个时间段可能出现在那里的员工全打发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这个傻子既然不认识钻石,一定会拿着这个他不认识的东西去找离他最近的工友辨认一下,但是不对!他虽然不认为钻石,但显然知道那是个好东西,只犹豫了一下就匆匆将钻戒放进了工作服的口袋,继续没事人一样把地上的垃圾袋放进垃圾圾车推了出去!
“我只差没有快乐得大喊起来了,同时我仍然不大有把握他如此简单就会由一个昨天还那么纯洁的人转眼就成了盗贼……我紧张地把监控设备调整到追踪状态,我为了这么一个人手都抖起来了。马上,我又在楼外的空地上看到了他,
“不!我的心情很快又像坐过山车一样发生了乾坤大挪移。我通过酒店后门外的监控摄像头发现拖着垃圾车的
“你报警了!”
“不!你一直在小瞧我!一枚钻戒对我算得了什么,再说那也不是我的东西!我要继续,把这个命运之局设下去!迅速处理掉了那枚钻戒后
“你让他一步一步,走上了成为一个盗贼的不归之路!”
“成不成为盗贼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我刚才说过,面对诱惑他也可以不伸手!”
“他又一次伸手了?”
“这次不像我想的那样,他犹豫了……这让我相信人在成为盗贼前一定会有挣扎,但是他刚离开又转身走了进去,开始只拿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接下来就不一样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拿的东西价值越来越高,更令人惊奇的是,手法还越来越娴熟!
“这时我知道可以了,我的工作可以结束了。他已经入了这个局,就像我当年想也不想一下就一头撞进了我岳父岳母和我妻子为我设的局一样。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因此感到快乐。有一天,我甚至开始嫉妒他,因为他夜里潜入客房做了一票大的,刑警队来了都没有破案。我知道如果我不快一点,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很可能是他的下一个目标。我把他找了来,找了一个和他做的案子完全无干的几乎不值一提的理由辞退了他。他有点吃惊但好像也明白我这样做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分别,什么也没说,结清了工资,他当天就消失在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之中。”
“你……之后还见过他吗?”
“没有。不,见过。是在电视里。二十年了,你一定听说过当年那个轰动全国的大案。一个男人,从专门盗窃酒店到抢劫银行运钞车,作案范围扩大到了中国的香港、台湾和东南亚各国。最后,因为作案中致人死亡,他被判处死缓,病死在大牢里。”
“想起来了。可是,都二十年了,他的前尘往事会是你选择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直让我等到凌晨一点……啊,现在已经三点了……来见我的理由吗?”
“你还是聪明。当然不是。
“……”
“你知道你妻子和你岳父的故事。但我今晚一直在观察你的反应。或者你妻子没有告诉你全部,或者她说了你却不愿坦然接受。我这么晚到这儿来见你,不是来逼你承认我这么一个一生微不足道的人也在你和你妻子的命运之局中扮演过角色,就像我岳父和我妻子当初对我做的一样。顺便说一句,没有人能够永远主宰别人的命运并让它成为自己设下的局里的乐子。五年前,我岳父去世,之前他那庞大的国际酒店帝国就已摇摇欲坠,他死后马上进入破产清算,而我也很快被妻子抛弃,打回原形,儿子自然随她的母亲而去,他通过亲子鉴定确认了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最终,我还陷入了另一场诉讼,债权人在他们的律师帮助下拿走了属于我自己的最后一分钱,终于使我成了一个连最低退休金也领不到的老人。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去马路边翻垃圾筒,捡塑料瓶子换钱。”
“你是
“哈哈。你真大方。可你又错了,我今晚上也不是为这个来的。”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来的?”
“你欠我一个人情。没有那一枚钻戒,你今天既没有岳父,也没有妻子。”
“……”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来找你要那枚钻戒的。虽然我活了一生,落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下场,但这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坦率地说,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长期免费吃用的地方。”
“那你——”
“一个人,比方我吧,无缘无故地被更有力量的人侮辱和伤害了一生,是不是也有权力在某一个时期,用自己拥有的力量侮辱和伤害另外一个更弱小的人。如果你能回答我说:‘是的,先生。’那我今天就来对了。”
“不。尽管你今天这么晚了才蒙着脸来见我,全身还裹成了这个样子,我是说这么严实……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这么做只是想掩饰你的病态,你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可在离世之前你仍然有一个梦想……你想在你尚在人间的时候,从我和我妻子这里得到一个宽恕。我说对了吗?”
“绝对不是!你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我这么一个人,同自己那被侮辱、被伤害的命运搏斗了一生,我没有失败,更不会承认自己失败了!因为我也曾经成功地侮辱和伤害了另一个人!他尽管和我一样,不,他更不幸,但他的不幸恰恰给了我补偿和最大的安慰!有了他的更不幸,我的不幸就不算什么了!不算了!无论你们能不能宽恕我!为了我的不幸,我坚决不要求宽恕!事实上,细算一算,我并没输,甚至可以说自己是个赢家!谁也没有权力从我心中夺走这个!”
“……啊,我是××医生。不错,他在这儿。我们谈完了,你们可以派车来把他带走……他都说了什么?无非是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胡言乱语,把没发生过的事想当然地认为他做过了……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他是个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如果这样的人也能讲出真话来,他就不是病人了……我想,我同意那样的意见,就是说他需要长久地留院治疗并且上戒具……好了,再见。”
“
“我岳父和我妻子是对的。我现在不需要也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宽恕了。因为,我今天又一次在你这里看到了真实的人性……任何人只要拥有了对他人的命运设定施加影响的权力,他都不会放弃的!不会的!”
“你……你这个魔鬼,你在说什么?”
“如果当初我岳父、我妻子对我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我就有可能对那个货车司机、对你岳父好那么一点点……如果我当时对他们好一点点,你今天就有可能对我好一点点。这样的一点一点积累起来,世界就有可能好很多。可是,无论当时的他和她或者是我,还有今天的你,都没有这么做!那我现在倒要问了:谁是魔鬼?谁是罪人?不是我,是我们!我们!”
(原载《天涯》202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