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武汉大雪
(2021-06-23 22: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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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朱秀海 |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武汉大雪
朱秀海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三。事情是下午三时发生的。可我必须从头天晚上写起。晚头天晚上军区京剧团在机关礼堂演出折子戏。我到军区文化部两个多月了,是第一次看军区京剧团的演出。透给我那个惊人消息的人是我当兵那个陆军师里先我两年调来军区的一位仁兄,说得亲密一点,在军区机关,我们俩就算是一个山头的。这位老兄机敏过人,消息灵通,折子戏演了两出,他才像是偶然想起来似地低下头,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地说:
我们对视一眼。正是这一刻,我发现此时刚才的消息在我心中引起的激荡也在他心里发生着。我在感受着我自己的内心的同时也在感受着他。我们的感受是相同的:我们的老部队要去打仗了,可是我们尤其是我却在不久前从老部队调到了军区。尽管想到这一点似乎非常可鄙,但我也许还有他已经想到了:由于这样的工作变动,我们俩这次不会跟随老部队去打仗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毕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在我的内心深处,仍然存在着某种怀疑的力量,一种似乎来自本能的、相当强大的力量,要对抗那个已经令我深深震动的消息。散戏后我回到一人独住的宿舍,努力地想把它忘却,我已经为此找到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理由,譬如说我听到的毕竟只个小道消息,没有经过证实;×××军要出动,这样的消息我也应当早就知道,等等。我的内心欢迎这样的怀疑和否定,因为它能够平息我内心的震动,让我的思绪拒绝向那个我已经看过一眼的方向作进一步的窥视。我果然没有让自己多想,就让自己睡着了。
第二天从早上起就阴沉着天。入冬以来武汉还没下过雪。前天和昨天都说有雪,可就是没有落下来。由于那种强烈的抵触心理的存在,我没有再想到那件事情。事实上,它并没有消失,只是我不愿意去想它,于是它就似乎就不存在了。而且,无论是早餐还是午餐的时间,我在熙熙攘攘的大饭堂里都没有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再听人谈起过那个消息。我对事情如此发展产生了一种预期的乐观情绪:也许又是个假消息!于是到了下午,我觉得自己真的把它给忘掉了。
下午我一个人留下宿舍里写一篇小说,这是我调到军区文化部来的主要工作之一。但是这天的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中间又被我们创作室的主任打扰了一阵子,他来告诉我,军区机关要我们单位出人,帮助军区审查小组去大连协查一个文革初期某军区首长挨打的案子,他已经决定第二天带我一起去,并说已经让机关订票处为我们订好了飞机票。于是我的思绪完全被打断了,我开始想,要为这次出差做点什么准备。
这时我不能不相信事情是真的,部长要找我,这一定是有事,我匆匆回去穿好军衣,跑步下楼,坐上了乳白色的伏尔加。不过我的惊疑也在加深:首先,老赛并不经常用“朱干事”这样一个正式的称呼喊我,他正经时喊我的名字,不正经时喊我“老朱”,以至听他今天叫了一声“干事”,竟让我很不习惯;其次,就是部长叫我,也用不着派车来,过去部长也喊过我,总是打发个人,站在楼下吆喝一声,我就颠颠地跑过去了。毕竟军区机关宿舍区和办公区只隔着一条马路。
今天搞得这么隆重,不能不让我有点不安,于是车子开起来后我问了老赛一句:
“哎,部长叫我啥事儿?”
老赛过去也向我传达过部长的指示,每次总不免有点夸张和随便。这一次不同,他很认真地说:
“我也不清楚,见了部长,你就知道了。”
我在楼前下车,并没有注意老赛这次并没有和我一起走进楼内去,他也没有带着车走开,他就停在那里,等着谁的样子。过后我才明白他是在等我。走进楼门时我还在想:部长这么正式地召见我,到底有什么任务呢?我想过调到军区机关后部长为数不多的召见,有几次确实是交代给我一些比较特殊的任务,比方说到鸡公山深处采访一个已在深山里转战了三十年的工兵团;去参加军区组织的一次重要的文化工作会议;还有一次是要我和他一起去大西北参观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我能拥有这次机会让我的同事羡慕不已,也被部里的“同伙”认为是部长特别器重我)。我想这次也肯定是一个这样的任务。
但似乎不是这样。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次部长召见我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显得过于隆重。
我已经来到了部长办公室门前,我已经没时间胡思乱想下去。我喊了一声“报告”,部长在里面答应一声:“进来!”我进了部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据说是五十年代仿苏联模式盖的,墙很厚,天花板很高,面积很大。相比之下,房间里除了他和副部长的写字台、一对单人沙发、两个不大的书架和一个报架之外再无它物,每次走进这间办公室我都有一种进了十分空旷的所在的感觉。进门前我看过表,已经五点一刻,外面云暗天低,屋里的光线更暗,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开灯。部长的写字台在房间的尽头,从开在房间这一端的门口望过去,部长就像是坐在一个洞穴的深部。
而且,这么大一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
虽然光线昏暗,走近了仍然能看清部长的面容。我有一点那种感觉:部长今天的表情多少有一点严肃。
不过我仍没有时间多想。
“部长,有事吗?”我问。
我相信,一听我的口气,他就会觉得我对他将要讲出的事情绝对一无所知。
“啊,你坐下,喝水。”他说。我在他写字台前的沙发上坐下,他把泡好的一杯水挪到我面前来,我注意到自我进屋,他一直试图像往常那样亲切地和我谈话,但显然没有做到。
他回到写字台后面坐下。
“……学习团明天早饭后就到军区第四招待所集中。明天早上不要吃饭,我让赛秘书带车送你到那儿吃饭。今晚你就要做好出发的准备。”部长说。
老人凝神望着我,他不再说下去了,他在等待我的反应。可我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我甚至没有意识到部长已经讲完了,现在应当我说点什么了。过了一忽儿,部长可能感觉到了什么,再次用鼓励的语气开了口:
“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
我怦然心动。过去十几分钟内一直关闭的心灵被猛撞了一下。我望见了部长的眼睛,忽然设身处地地替他想到:这个下午,在他派赛秘书带车去接我来的一段时间里,他连开灯的事也没想到,一直坐在这个洞穴似的办公室的深部紧张思考的,并不是他刚刚对我说出的那句话。但他也明白,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我就一定能明白他说出这句话的全部意义。
事实上,我也马上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这是一句潜台辞。这是部长代表军区文化部为我送行。部长的话让我想到了下面的一些话:我们可能再也不能见面。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生前认为最重要的话说出来,留给我们。
你要上战场了。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给我们的?
如果我比那时的我更勇敢、更强大,不,哪怕当时的我更聪明一点,就会明白部长在讲完了他要讲的那些话之后,一定期待我能在这种时刻--作为一名即将出征的军人--说出一句会令这个久经战阵地的老军人热血沸腾、老泪纵横的话来。它应当是一句任何人都可以无师自通的豪言壮语,比方说:“部长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或者:“谢谢首长对我的信任!我是军人,只要是祖国需要,我随时准备为国光荣牺牲!”
“没有。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我说。
谈话到此结束。部长站起来,我也随老人站了起来。
赛秘书还在楼门外等着我。我出了楼门,上了仍然等在台阶下的伏尔加。我这才发觉一天都没落下来的雪终于落下来了。营区的水泥路面上、两侧的草地和树林中,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车载着我从部办公楼前开出,直到回到我住的单身宿舍楼前停下,浮现在我脑际的竟然不是部长刚刚谈的事,而是这无处不在的一片银白的雪。
天已经黑透,与我同一宿舍楼的单身汉们都已叮叮当当地提着碗,穿过外走廊,走向饭堂,住在一楼的两对中年夫妻也在自家经过改造的厨房里升起了炊烟。雪还在下,楼前的路灯亮起来,灯光下的雪花变成了一粒粒晶莹闪光的霰子,随风狂舞。我仍然没能去很好想那件已经发生并已被确定的事。我置身的仍是原来的世界,我照例在这样的时间里听到了楼下女孩子的钢琴声,二楼尽头新婚夫妇房中那只九英寸日本电视机飘出的音乐。住在我隔壁的一位报社的青年画家从身边走过,没忘招呼我一声:吃饭喽!我点点头,甚至还向他笑了一笑。随后我打开了屋门走进去。我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房间里仍然是两个月前报到时单位配发的那几件营具,桌上还摊开着那篇下午没写完的东西,旁边是我上午刚刚从单位图书室借来的一套两本周扬译的竖排本的《安娜·卡列尼娜》,都还没来得及打开。我开门进屋是因为我回来了,同时也是因为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了,本应去饭桌上取碗筷走进饭堂,却在走进房间、回手关上门的那一刹那间站住了。还是我已经熟悉的房间,但其中的气氛却不大一样了,吃饭的意念一闪就消失了,我没有想那件事情。事实上是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想它。我关上门。外面的种种音响一下就小了,似乎突然消逝了,是我的意识主动屏蔽了它们。我有一种正在进入深水的感觉,并且已经从水面上走到水下来了。我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分钟,也许只有一秒钟,就越过那件事直接回应了刚才心里闪现出的一个思想: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几件要做的事就像水草相继快速从暗黑的深潭里浮到水面上来一样在我心里浮现出来。我想到明天要去四所报到,应当打个背包,将随身带的物品收拾到军用挂包里,忽然又想到明天部里会派车送我走,就不用按步兵行军要求打背包,只要把被子、褥子、床单、衣物放在一起,简单地打一个背包就行了。我还想到走时要换下脚上这双部队发的皮鞋,换上解放鞋,因为它更适合行军,同时还要再带上一双解放鞋。零乱地想到这一切,猛地又醒悟过来:眼下还不能打背包,我还要在这个房间里再住一夜,打背包出发是明天早上的事。这一刻,我发觉自己竟然无事可做。
我就要出发去打仗了,可这个夜晚,竟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
我们到得并不早,刚刚坐下球赛就开始了。我看到了大吴,身高2.25米,据说全国只有穆铁柱和他身高相等。我一直逼自己坐着,认真地看下去,可是我也一直没有看清楚和我们军区篮球队对垒的另一方是谁,我只觉得赛场上锣鼓喧天,观众情绪热烈,忽然不知为什么比赛停了下来,好半天才明白是两方队员间发生了争执。再后来比赛又开始了,对方把比分追上来,军区队连投不中,打得很糟,教练叫停,换人,比分又超过了对方,场边的观众又喧闹起来。我很想看明白这场比赛,和别人一样欢乐,进入篮球馆改变了我置身的环境,我已经不再那件事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有看进去,只觉得耳畔所有的人都在发出雷鸣般的叫喊。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叫喊。忽然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对老焦说了一声:你们看吧,我走了。就走了出去。我没有回头就知道,老焦非常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也就是一眼,就又回到赛场上那种狂热的气氛里去了。
走出人声鼎沸的篮球馆后我仍然没想那件事。只是猛然觉得和场内相比,场外太静了。雪下得大了,没有风,雪花从高空中纷纷扬扬直着飘下来,穿过一团团黄亮的路灯光,急急地砸到湿黑的柏油地面上,一转眼就化成了水。偌大的室外训练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出体工队大门,走上中南北路。路上人已经稀少了,偶尔有一两个骑车人披着带头套的塑料薄膜雨衣匆匆从人行道边上驶过。倒是马路中心的电车、公共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像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它们都忙着一起赶过去似的。我走到正在建设中的中南电讯大楼工地,还是没有看到一个行人。
前面就是武珞路和中南路的交叉口,往东走是水果湖省委机关,往西走就是武汉军区。我找到了人行横道,穿过马路,向西走进武珞路。我没有想到要停下,却停了下来。
一点一直没有打破的东西,在我心里突然玻璃器皿般被打破了。那件事忽然变得简单。我回到宿舍,想也没想就做了几件事情:第一,留下了三封信,一封给父母,告诉他们我就要去打仗了。如果我牺牲了,请不要太伤心。以后也不要再记挂我。另一封留给领导:如果我牺牲了,请将我的个人物品按我写下的地址转交给我父母。第三封信写给她: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如果我牺牲了,请你忘了我,愿这封信成为对你一生幸福的祝福。其次,我整理了行李,将明早要带走的东西归置在一起,保证能在起床后五分钟内打完背包出门。最后,我在桌前坐下来,想到应当把房门钥匙留下来,明天关上这扇门,一段时间内,我就不再需要钥匙了。我把钥匙掏出来,放到桌面上,和别的物品分开,让后来的人一进门就能看到。在另外一个醒目的地方,我放好了写好的三封信。我想,可以了。我站起来,想到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事了,
我没有洗漱就上了床(我把口缸牙刷收拾进明天要带走的军用挎包里了,不想再打开),却很久没有睡着。我什么也没有想,却一下就想到了:这是我在这张床上睡的最后一夜了。
我没有想到我会睡着,可后来还是还是睡着了。尽管在梦中,我仍然在想:这样一个夜晚,整幢宿舍楼、这座城市、这个世界,都太安静了。它们不该这么安静!
第二天早上,我照着部长的嘱咐,没有吃早饭就坐上赛秘书带来的车,去军区四所报了到。出发前,再三犹豫之后,我还是带上了那套上下册的《安娜·卡列尼娜》。我是很久之后才弄懂自己当时的心思的:虽然已经告别过了,但仍然用这样一个活动,保留了自己对于和平生活的最后一丝眷恋。
当天上午全团召开第一次会议,我终于知道了我要去哪里打仗。
三天后,也即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钟,我们学习团一行二十余人,坐上大轿子车,离开四所,赶往武昌火车站,登上了×××军开往前线的军列。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我们到达广西前线边境集结。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打响。当日我就上了前线。
在战前的一段显得极为漫长的日子内,我一边准备参战,一边在思考一个件事:我是怎么走过那潭我一开始根本不想看一眼的深水的?战争打响的那个早上,我想明白了:就是因为那个夜晚,我站在武昌武珞路和中南路的交叉路口看到了那场大雪,连同大雪背景中一扇扇明亮的和幸福的窗户。那一个夜晚,我向生,向所有过去和未来的日子,告别过了。
战争持续了二十七天。在这短短的二十七天里,我一直跟随战斗在最前沿的部队前进。我曾在战争打响的第一天夜晚和一名部队的宣传干事同第一线的连队坚守在距敌占高地只有一百米的十一号高地上,望着不时飞来落地爆炸的炮弹打燃起的一丛丛火光,闲庭信步一般畅谈儿时的旧事,直到第二天拂晓才昏昏睡去,醒来却发现守在阵地上的连队早已撤出了高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守在阵地上。我也曾和第一阶段转攻为守时与一线连队守在六一二高地上的猫耳洞里,一边听着夜间敌人一个师将要来袭的敌情通报,一边平心静气地凑在一小截烛光下阅读《安娜·卡列尼娜》,准备着当晚与强敌作最后一战(慑于我军的强大,敌人当夜临时退缩,于是这场战斗就没有真正发生);我还曾与著名的战地记者李启科及另外五名师机关的参谋干事共七个人守卫过一座刚刚被占领的敌方县城,在这一夜里我们人手一枪,把守我们栖身的那个巨大的物资仓库的一个窗口,听着一夜枪声,直到黎明;在最后一夜,我和师工兵营运送炸药的汽车在一起,夜里就和司机睡在装满炸药的车厢里,而这时我们的周围,正此起彼伏地落下敌方和我方的炮弹,拂晓时还与一队敌方的特工队遭遇,而我居然在一夜细雨中睡得很好,很沉,直到东方之既白。战争总共进行了二十七天,我得说一句话,我的心平静,我的心一直都很平静。
多年之后和一位也曾参加了那次战争的老战友闲聊,他对我说出一个秘密。他说:当时我们师机关的一些人,都对你在战争期间一直坚持跟随一线部队打仗感到非常惊奇。大家说:我们就是这个部队的人,上前线打仗是份内的事,你到底是军区机关下来的,完全可以一直待在师的后方指挥所里,每天听听战况介绍,也就可以了。你没有必要一定要和我们一样去和敌人拼命。他的话让我怵然一惊,我这时才知道他们居然是这样看我在战争中的经历的。回过头来想,我发觉我所以会那样做,一个最不愿意为外人道及的原因就是:我已经告别过了。战争打断了我的和平生活,我在战争中那么做不但是在履行一名军人的职责,也是因为它当初是那样深地惊动和伤害了我。在它面前,我不想退缩。
二00三年的二月十七日,我去军委办公大楼拜见一位首长,当年就是他率领×××军的一个主力师上了前线,并立下了赫赫战功。握住我的手,首长第一句话就说:
“二十四年了!”
我一开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转瞬之间,我听懂了,他在说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打响的那场战争!
多少人忘了那场战争,可是他没忘!
就是这一刻,这位在战场上以他的大智大勇感动过我的首长,再一次以他对于那场战争和战争中牺牲的人怀有的深情感动了我!
两个月后我去了武汉,重新站在武珞路和中南路的交叉口上,望着依然车水马龙的街景,我对一位陪我采访的朋友说:
“就是这里。二十四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在这里!”
他望着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想告诉他我在那场战争中的经历,我甚至还想告诉他,即使置身于一线阵地的猫耳洞里,听着枪声,身边燃烧着战火,你仍然可以读书。我就是在那样一场战争中,读完了一部叫做《安娜·卡列尼娜》的小说的。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讲。
(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