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小名不是小爱，它牵动着人间大爱。

 

以小见大书精巧

 

李焕龙

 

人世之间，情为至真。

人生漫长，情有多种。情人之间有爱情，亲人之间有亲情，友人之间有友情……那么，牵情的丝线有多少呢？

我们见过许多写情的散文，因为情之覆盖面实在太大了，便只能选一个角度，找一个线条，以让读者由此通往情深处。不然，且不说一个“情”字无法穷问人间情，就连亲情或爱情之某种，也会挂一漏万的。如同以父亲的“背影”表示亲情，以母亲的“小脚”表示亲情，以儿子的“留言”表示变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特点，不同的文章有不同的角度，就看你在哪个方面有事可写，有情可抒，有理可议了。

李娟手巧，一篇千字短文就写活了爱情、友情、亲情，而且写得让人心为之动，情为之涌，并且让人勾起许多关于爱情、友情、亲情的甜蜜回忆。

几年前，初读《小名》，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种美文，哪个编辑都想发，哪个读者都爱读——而且，每个读者的心中都会因此而吹进一缕清风，都会因此而轻柔起来。

果然，一经发表，转载频频，国内外发行量最大的中文杂志《读者》隆重推出！

果然，有喜讯传来：荣获全国“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这可是中国散文最高奖呀！作为两年一届的全国大奖，每届都有数万人的数十万件作品去奋力拼杀，据说光散文集、评论集、理论专著之类的书籍就有数万本，李娟这一小小的单篇作品何以突出重围、斩获大奖呢？

李娟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获奖，只知道评委们一致看好。

今天，我重读此文，推猜着那些全国一流评委的授奖理由：

其一，角度小巧。她用“小名”这一红线来串联爱情、友情、亲情，便串起了所有的人心。是啊，茫茫人海，各色人等，谁无小名！就连“伟大领袖”也有个由父亲所起、让国人知晓的小名“石三伢子”。可这小名，不是谁都能喊的，若不是亲人之中的父母、爷奶或哥嫂等至亲，你能喊吗？

当然，除了“伟人”，凡人的小名也不被人常用哟！若不是情人之中最亲昵的那一位，你可喊吗？若不是友人之中那种“打是亲，骂是爱”的发小或伴侣，你敢喊吗？能喊小名之人，必是情至深之人；能喊小名之时，必是情到浓之时。因此，小名不是一种称呼，而是倾情、诉情和传情、抒情，是一根牵情的红线。

其二，故事精巧。在以“小名”说爱情时，她写了著名翻译家朱生豪和一代才女宋清如的故事。当朱生豪临死之际握着妻子温柔的手，轻声唤出她的小名“小清清”时，其情、其爱、其生命的托付，就全在“她耳边柔情蜜意的这般呼唤了”。在以“小名”说友情时，她写了自己的女友对自己的小名“娟”的呼唤。当这呼唤了二十多年的“娟”再次从女友口中呼出，她感到：“她一直这样呼唤我，一如姐妹手足！”在以“小名”说亲情时，她写了自己和儿子互称小名的亲昵。当儿子将母亲喊“娟”时，那份顽皮的笑能让人笑出泪来；当自己在机场寻找儿子而呼其小名时，那种牵情的急能让人吊起心来。

其三，说理轻巧。在叙事抒情之中夹叙夹议，能使说理轻松自如，能让许多沉重的话题和重大的道理变得轻巧，这是李娟散文的一贯风格。而在《小名》中，这“理”因为情浓意切，就变得更是随意而提，轻手而出了。于是，别人板起面孔的说事说理，在她这里变成了轻盈曼妙的月光小夜曲——如是最亲的人在你耳边的柔声细语，如是春夜里轻洒窗前的绵绵细雨。在这样的意境中，她轻唤着你的小名，轻声说出了她如此唤你的理由：

 

“光阴如流水，只有至亲至爱的人还记得你的小名。那一声轻轻的呼唤，那么令人心喜、心动、心暖。”

 

听她对小名及呼唤小名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及家乡父老、儿时玩伴、闺蜜好友，当然还有夜深人静时爱人的梦呓、天伦之乐间儿孙的疯叫……此时，我忆起了爷爷弥留之际抓着我的手发出的轻唤，忆起了外婆临终前用眼神发出的呼唤，我的心一阵阵抽缩，我的泪一滴滴滚落。那永不消逝的久久呼唤，牵着世代的亲情，在我的血脉里汩汩流淌。

在推猜着《小名》的获奖理由，并由此分析着《小名》的写作特色时，我们明显看到，李娟在文中隐含着一个观点：小名不是小爱，它牵动着人间大爱。

这一观点的支撑点，散落于文章各处。

比如在论及爱的大小时，她正说着宋清如因为朱生豪对“小清清”这满怀爱意的呼唤，而“知道，只要她活着，思念就在，他的梦想就在，爱情永恒。”却突然想到“傅雷先生说，爱情于天地茫茫而言，实在是小。”作者对这一观点从根本上不同意，但沉浸于对唯美爱情的评说，使她没有丝毫的反感和高声的反驳，只是浅浅一笑，便轻声说出自己的观点：“光阴走了，即使老去鬓白，唯有爱在。”这种对于人间真爱的小小透视，其力量远远超过了那对“天地茫茫”的长篇宏论。由此，以小胜大，因小入心。

比如在说友情时，又将友情之于人生的意义，亦无大道理，也无大故事，只用上百字概述了年少时与女友看月亮、说悄悄话的小细节。至于看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只字未提。但因女友“娟，我只告诉你，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这声轻唤、这声告白，让她至今思忆，并大发感慨：“漫漫人生，只那一瞬间铭记在心里，一辈子念念不忘。”这种瞬间之小与人生之大的对比，所点化的大爱，是显而易见的。

这种以小胜大的评说，也正是文章首尾呼应的气韵。开头这话，何其巧妙：

   “小名是私密的名字，只有至亲至爱的人知道。”

 

仅“知道”，就是“至亲至爱”的专属。那么，唤呢？定然是至亲至爱，这是文中三个故事所要表达的中心内容。那么，既然小名如此牵情含爱，于民族文化、人类文明有何重大意义呢？作者透过小名，于文尾给我们打开了博大的意境：

 

“中国是有‘情’境的民族，这情，乃人间大情大爱。那一声轻唤，是寂寞红尘中的一枚碧玉，是人世给你的一份温暖。那么，你还向喧嚣的尘世奢求什么？”

 

是啊，除了珍爱那些轻唤我们小名的人和时时处处都要知道自己的小名叫什么外，你还想要什么呢？

李焕龙：安康文化名人。安康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康图书馆馆长，安康电视台文艺部主任。著有诗集散文集《慈善诗选》《爱我家园》《感恩笔记》等多部。

 

小名

 

李娟

 

小名是私密的名字，只有至亲至爱的人知道。

在书店里，偶见书架上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译者竟是朱生豪。莎翁的作品，中文翻译最饱满最有神韵的便是朱生豪先生的译本。

 

写到翻译家朱生豪先生，就不能不提他的妻子­————一代才女宋清如。她端庄秀丽，诗文空灵洁净。当时，《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先生曾称赞她的诗文：“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

朱生豪先生在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时说：“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这位才华横溢的翻译家，一提笔翻译就是十年，十年里，抗战爆发，时局动荡，烽火连天。他贫病交加，为翻译工作呕心沥血，直至病魔缠身，仅依靠一点微薄的稿费维持拮据的生活。此时，妻子宋清如的爱，给了他精神的慰藉和温暖。他对妻子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是啊，他有爱情在左，理想在右，即使生活困顿不堪，还是有梦可依。宋清如默默守在他的身旁，支撑他病弱的身体，照料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翻译工作，做他忠实的助手和伴侣。

 

1944年萧瑟的深秋，朱生豪已耗尽生命最后的一丝火苗，握着妻子温柔的手，他说：小清清，我要去了。他抛下一周岁的幼子和绮年玉貌的妻子，与她永诀。那一年，朱生豪年仅32岁。

 

小清清，是妻子的小名，是他在家里满怀爱意呼唤着的名字。他走了，再没有人在她耳边柔情蜜意的这般呼唤。从此后，“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可是，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思念就在，他的梦想就在，爱情永恒。傅雷先生曾说，爱情于天地茫茫而言，实在是小。而我说，光阴走了，即使老去鬓白，唯有爱还在。

有时候，爱一个人和坚守一种信仰，几乎没有区别。

尔后，宋清如忍住所有的孤寂和忧伤，于乱世中坚韧地活了下来，她一个人抚养大了的孩子。她教书育人，桃李芬芳。新中国成立后，她终于完成丈夫的遗愿，出版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

见过宋清如女士暮年的照片，神情从容，端然安详。她老了，鬓如霜，发如雪。可是，她依然是他的小清清，今生是，来生也是。

 

岁末，收到好友自远方寄来的贺年卡。清秀的字迹，“娟，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我们相识二十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呢--------”她一直这样唤我，一如姐妹手足。

犹记年少时的那一晚，月色如水，晚风清凉，穿着白球鞋、蓝校服的我们坐在校园的操场上看月亮，橘黄色的月亮，像一丸蛋黄挂在天上。我们说着女孩子的悄悄话，不记得说什么，只记得她说，娟，我只告诉你，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漫漫人生，只那一瞬间铭刻在心里，一辈子念念不忘。

多年不见，我去北方的城市看望她。敲开门，见她手上牵着4岁的小女儿，细眉细眼的笑，喜悦如莲花盛开。她唤孩子：“快叫姨姨，姨就是妈妈最好朋友。”孩子仰着头，给我一张天使的笑脸。我蹲下来看孩子，星星般的眼眸，可爱的童花头，粉嘟嘟的小脸，活脱脱是她小时候的模样。我拥着孩子，仿佛拥抱着幼年时候的她。望着她笑，笑出了眼泪。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森儿5岁时，家里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唤我：“娟，你妈妈叫你接电话！”我生气得瞪着他，他却得意的“咯咯”大笑起来。

他10岁了，暑假时候带着他去桂林旅游，正在机场候机，一会就不见他的人影。我一着急，就唤他的小名，他背着大包飞奔而来，瞪着黑水晶一样的眼睛警告我：“妈妈，在外面不许叫我的小名，叫一声就罚款一元！”旅游结束回家之后，他伸手要钱：“妈，缴罚款，共计23元。”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光阴如流水，只有至亲至爱的人还记得你的小名，那一声轻轻的呼唤，那么令人心喜，心动，心醉，心暖。

在一家卖玉器的门前，立着一副对联：玉不能言最可人，情不必诉最暖心。真喜欢。中国是有“情”境的民族，这情，乃人间大情、大爱。那一声轻唤，是寂寞红尘中的一枚碧玉，是人世给你的一份温暖。那么，你还向喧嚣荒寒的尘世索求什么？

 

本文刊发《读者》2011年11期（六月上）

 

   李娟散文《小名》被《读者》2011年第11期转载

喜欢文中的插图，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照片，端然美好，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李娟2011年5月17日拍摄）

著名主持人磊明老师朗诵：李娟散文《小名》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ee997c0100pto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