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阳光又洒在老菜根头上
(2017-02-03 23: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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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华文化 |
分类: 难得正儿八经 |
阳光又洒在老菜根头上
文:张丽华
在村里,老菜根家,算是村里人丁兴旺的。生了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村里主张,养儿防老,在老人眼里,家里有几幢房子不算什么,关键是孩子一定要多。而那个时代,生孩子的数量,和母亲的光荣程度成正比,所谓的光荣妈妈时代,村里还有生12个娃的,当然人家死了几个,而老菜根家,一个都没有死。
上海的农村,不比外地的农村,多少要比外地,生活得宽裕一些,老菜根今年90岁了,他已经是本村最老的男性了。
之所以叫他老菜根,因为他每天起早贪黑在田里,他皱巴巴的双手,总是沾满泥土,这些年,他明显觉得腰弯不下去,腿不太听话了。但田里不能不去,年轻时,他走路总是手反在身后,腿虽然是村里最长的,但腰不是很直,总是略微弯着,也许是田里的农活儿干得多了。
农村的退休养老金,那少得可怜,如果素食者,够吃半个月的素,要是遇到有些村民,见不到肉就下不了饭,那就只够吃一星期的,而且每天也只能吃二两肉,吃多了,就下周吃全素了。
老菜根走着走着,总感觉自己站不稳,他最大的兴趣就是早晨在门口,晒晒太阳,路过的村民会问候他。听说这样可以防止老年痴呆,而他想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有人可以发现,要是在屋里,那就难说几时被发现了。
“老菜根,你家儿子又买车了,真的不错。”村民家,家家户户有车,老菜根的儿女们,每家也配备的汽车。老菜根这时,会在太阳底下很有成就感地笑,说着,自己的儿子有多厉害。
实际上他的女儿嫁得不远,基本上在方圆五公里内,两个是我们一个村的,女儿偶尔来看他,给他收拾一下屋子,老菜根能张罗一桌菜的时候,就下厨练练手,穿个围裙,陪孩子们吃饭,孩子回家后,自己还能洗碗,他就想多一点和孩子的交流,所以碗筷总不让女儿和外孙帮忙洗。
他的外孙女,外孙有六个,他的孙子,孙女有五个,他最爱听的,就是孩子们叫他,爷爷,爷爷,外公,外公,随后他带着孩子们去村口的小店买吃的,那时他还能在田里,种点蔬菜,卖掉以后,赚一丁点儿给孩子买糖,买零食的零花钱。
他的外孙问他,外公,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爷爷给了我两千块压岁钱,我奶奶给了一千,我……孩子天真地说着,接着又说,外公,小时候,你给我买糖吃,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外公牙齿也不好,胃口不如从前了,以前田里干活,能吃两碗饭,现在半碗就够了,也只能喝稀饭,想吃的,当时舍不得吃,现在吃不了,你替外公多吃一点。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只能送敬老院了,孩子虽然住得近,但一年也就清明,过年见一见,如果我不在了,你们也就这两天聚聚一起给我和你外婆烧点纸……”他不能跟外孙说,今年的压岁钱,可能给不了,因为他走路大不如前,已经许久没有下地,只能在他的自留地上,种一些不需要太费体力的蔬菜,比如豌豆,比如毛豆……
他的女儿蹲下来,抱着孩子,说道,压岁钱,妈妈给你存着,爸,我跟几个哥哥说一下,我们每个人给你赡养费,你不要种地了,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你。你儿女七个,你要去敬老院,传出去就是笑话,觉得我们不孝。有人风言风语说你90岁,还想找个五十岁的老太太结婚,爸,我们不反对你们住一起,不反对她照顾你,但是结婚是不能的,你就这点退休金,农村户口只够在农村吃点蔬菜的钱,谁家老太太肯?再说,我们这里将来要拆迁,一拆迁就要分房子,周边已经七万一个平方了,你说她和你有结婚证,我们这房子要不要给她?
老菜根没有听进女儿说的话,总觉得她经常来看他,是有目的性的,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看不到清晨的阳光,如果找个老伴儿,最少在他快不行的时候,她在身边,而不是死了很久,都没有人发现。要是有个老伴儿,他不能多走路,她就可以推着自己,他现在觉得每天的太阳,晒在身上的时候很暖,他时常在太阳下,怀念着先走一步的老婆。
她是个勤快,能吃苦,身材矮小,对他很好的女人,她应该是累死的吧,她总是说,不要去麻烦孩子,不要麻烦,孩子小的时候,总说,孩子大一点就好了,没想到,孩子大了,一切都好了,只是自己老了。他的老婆,已经走了十多年了,他从前并不知道,夫妻原来不是陪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他以为,他老了,她还在,还可以给他做猪油面,还可以拿着旧竹椅子,晒着冬天的太阳,看她在太阳下洗衣服,洗一家人的衣服。
老菜根觉得,他再也找不到他老婆这样的女人,家徒四壁嫁给他,为他生七个娃,家务全包,吃苦耐劳,她总是一边洗衣服,一边告诉他村里最新的新闻,谁家的娃考了第一名,谁家的电话已经装上了,谁家买了第一辆小汽车,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黑色布衫,外面套一个灰色围裙。
清晨老菜根在田里翻地,或者除草,有时去浇水,重活儿,都是他做,她总说,老头子,你晒晒太阳,累了一个早晨,你休息休息,我赶紧把衣服洗了,下午我去田里摘菜,你明天凌晨两点,去批发给菜贩子,这样你就早点回来。
老菜根的老婆,知道他为人耿直,做零售不擅长,青菜可以卖两块一斤的,但批发价只有八毛卖给菜贩子,他卖掉蔬菜就能早点回来,田里的活儿,永远忙不完的。
大女儿走后,小女儿来了,说起过年时,孩子往年的红包数量和数目,老菜根心里莫名有点慌,好像春节是个坎儿,有一个什么东西,卡在气管里,让他透不过气。
他清明节时,给了三女儿两千八,全家吃了一顿,七个孩子轮番来,每年他都贴钱,但是过年,他仅有三千块多块了。还是村里每年发放下来的,农田补助款,他种不了的土地,让村里统一租给外地人。自留地,他也只能每天去看看,他种的豌豆,开了花了,他知道春天很快到来了。
年三十那天,村里死了一个人,脑溢血,老菜根代替了他老婆的岗位,像村里的广播员一样,四处扩散着消息,让大家大年初一参加葬礼。
他有些落寞,有些惆怅,他觉得这种事情离自己很近,因为那个人,比自己还小几岁,但他有隐约为死者高兴,总算不是大年初一,要不然,他也没有钱,给孩子们包红包,孩子们叫着爷爷,你却手里没钱,你要是给了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总不能问孩子伸手要吧?
阳光再一次打在他的脸上,他觉得暖洋洋的,孩子们都挨个来叫他爷爷,屋里放了很多水果,还有他还吃的猕猴桃,他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
孩子们叫了爷爷,或者外公以后,都给他红包,跟他说,新年好,爷爷这个给你买酒,这个给你买苹果吃。他看到了小时候,他带着孩子,在村口小店的样子,只不过孩子和他的身份互换一下,他笑了起来,抱着孩子,说着,不要,你们留着自己买糖吃。
他看到他的老太婆,正在帮他晒衣服,又广播着村里的新闻,说是谁家的孩子不孝顺,出去赌博,用刀子架在他爸爸的脖子上,要他爸爸拿钱。老菜根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希望这个梦千万不要醒过来,千万不能再离开这个女人,他觉得只有她的陪伴才是长久的,他伸出了手,想要牵住她。
今年的农村,也不能燃放烟花爆竹了,所以他的梦久了一些,按照以往,早就把他噼噼啪啪炸醒了。梦里的她说着,孩子们都大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等你,这五十多年,和你一起养了七个孩子,又带大孙子,我们最开心的就是忙完了,我在这里洗衣服,陪你聊天,你晒着太阳,抽着烟。你说,等孩子们不需要你了,你就来找我,而我只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他们有出息就好,他们过得好,我就很安心。
“可是,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住,一个人下地干活,一个人……我想说话,而没有了听众,我觉得孩子们不再需要我们了。我前些天,看到一个老太婆,她长得好像你,我只是喊了你的名字,村里就到处传,说我要再婚,这些天,恍惚中,总是能看到你,看到我们的从前,如果当时,我们只有一个孩子,你也许到现在,还在我身边,为了我,为了家,你受苦了,如今我已经很累了,带我走吧。”
她伸出了手,他牵住了。紧紧地,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再不愿意松开。
太阳依然打在他的脸上,这次,他的脸,没有愁绪,甚至还有一些笑容。
孩子们很扫兴,为什么没有拜完年,没有拿到红包,就要被父母逼着跟他们一起哭。至于儿子们,对外说着,我们已经同意他去敬老院,同意他再结婚,同意每人给他五百抚养费了,我们今天就是来告诉他了。
村里人,见老菜根是没有痛苦的,面带微笑,迎着太阳走了,说是喜事,90岁属于高寿,家家户户得到了寿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