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菠菜

故乡，在美丽的闵行区，浦江镇，一个叫立民村的小村庄。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之后到上海市区工作，找了市区的恋人，一下子呆了十多年。

父母一直希望我找一个本地人，这样走动方便些，不用横穿上海市，为了看到我，或是为了听到我的声音，一定要步行半小时，去苏民，这是我家附近唯一的公用电话亭，拨打我所在的工厂电话。

小时候，我记得我不爱吃蔬菜，父母经常做菠菜，芹菜，青菜，每次看见桌子上没有动物，只有植物，我就脸和菜叶子一样绿了。有一年，我和母亲吵架，因为又是菠菜，我连着吃了好些天菠菜了，我不是大力水手，我根本不爱吃。

我是听我邻居说的，当时我躺在烂泥地上，一路翻滚，用脚后跟愣是刨出一个大坑。后来还种上一棵树作为纪念，现在树不在了，这里是我们小汽车的停车位，水泥地铺好了。

我的脾气很坏，每次看到炊烟袅袅的村庄，闻到别人家红烧肉的味道，就恨不得去别人家蹭饭，可到家，掀开锅盖，如果看到肉，那便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这顿饭必然很开心，红烧肉的汤水，一定要拌着米饭，平时一小碗的，这次还得添饭。

家里一直吃素，我的体型，穿衣服显瘦，脱了衣服，家里不需要搓衣板，我的肋骨很好用，连放肥皂的盒子都省了，锁骨这里可以放一块臭肥皂。

中学时，别的同学总有大排骨，我的饭盒总是一根香肠，或者是榨菜，也许是青菜，偶尔做的菠菜，我是不爱吃的，因为菠菜总是洗不干净，怎么吃，都有吃泥土的感觉。

我和同学是拼桌子吃饭的，大家都把菜放在一起，我每次都是丢人现眼的把一盒子蔬菜拿出来，他们一瞬间就吃完了，抢着吃，说我爸爸早晨给我做的菠菜好吃极了，甚至比大排骨还好吃。同学把大排骨给我吃了，她说其实她根本不爱吃荤菜，是妈妈逼着她吃的，发育的时候，一定要多吃一些。

我有时能吃到一两块肉，逢年过节，父亲也会做荤菜给我们吃，偶尔我和妹妹去路边挖野生荠菜，母亲拿到周浦镇去贩卖，卖掉了就会给我钱，有时五块，或是十块，我就拿着去我们村陈家门的伙食店买排骨和烤麸，还有红肠。

母亲总是一路谩骂，为什么手里只有十块钱，还是要花到一毛都不剩，吃的时候，她美滋滋地把荤菜放到自己跟前，乐呵呵地吃着，我给母亲倒着柠檬汽水，母亲这时笑了。她怪我永远不会存钱，我却觉得十块钱，如果能让一家人添置三个菜，能让父亲喝一个小酒，我就会加倍的快乐，在路边挖荠菜，其实很冷，但是我只是一个孩子，无以回报我做农民的双亲，看到他们高兴，我也跟着笑了。

父亲种菠菜别人说很好吃，一下锅就熟了，没到冬天的时候，尤其是春节，菠菜能买个好价钱，但是挖菠菜，时常泥土是冰冻的，手指可以肿成胡萝卜，手背可以变成肉馒头，可父亲总会在清晨最冷的时候，去挖最新鲜的菠菜。

我总是嫌弃他洗不干净，总有一嘴泥的感觉，父亲常说，菠菜的根是营养价值最高的，可偏偏根部有泥土，很难洗干净，父亲舍不得在灶间用很亮的灯光，30瓦的白炽灯，在黑夜来临时，总是很昏黄。

每个清晨，我和妹妹起来，就能吃到父亲在大灶头上烧的早饭，经常是昨日的剩菜，再加一两个新鲜的蔬菜，或者是煎几个荷包蛋，我要中午带的饭菜，他都帮我打包带好了。

我不爱吃菠菜，真的。我要吃肉。

父亲走了也有些年了，四年了吧，我还是很少点菠菜吃，总觉得没有人能洗干净根部的泥土。过年了，爷爷知道我病了，只能吃素。

他洗了菠菜，青菜，豆苗，我把菜都炒咸了，因为爷爷说，他老了，味觉衰退了，要吃稍微咸一点的，于是盐多放了。年初三只有我和爷爷在家，我不串门，也怕别人来串门，妹妹让我做一些荤菜，我还是把红烧肉烧焦了。

我把芝麻汤团放在微波炉里时间太长，芝麻大逃亡了，整个饭碗都黑了，我和爷爷很少这样欢乐，他觉得我这次厨艺发挥失常，我们看着一碗不成形的汤圆笑了很久。

爷爷说菠菜太咸了。我说没有黄泥螺咸啊。

爷爷说，要是黄泥螺不够咸，那就时间放不长了。我们一老一少聊着天，我只能吃些素的，爷爷挑了不少肉给狗吃，看见狗很爱吃我做的红烧肉，他很高兴。

爷爷说，这些菠菜是金桔家的，他们自家种的，你多吃些。你一直在浦西，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自家种的菜，菠菜营养价值高，趁热多吃一些。

我吃了不少，我知道每次我回家，总会村里人说，谁死了，谁家结婚了，谁离婚了，谁当家长了，村里的新闻一直在变。

是我回家的次数太少了，所以每件事变成了新闻。

小时候极端讨厌的香菜，我已经不讨厌了。

小时候不爱吃的菠菜，我吃了很多，我知道，爷爷没有洗干净，根上还有泥土，我还是吃了，也许吃下故乡的泥土，便不会渴望市区的大鱼大肉。

看到红烧肉，还是没有了食欲。

原来二十多年过去，再没有炊烟袅袅的村庄，那些用着液化气，盖着小洋房的老乡们，偶尔有些自留地，也给国家了，拿每年两千多块补助，各自外出打工了，还想要土地的，不过是留守下来的老人，他们种着菜，等着在市区的，难得回来的孩子们，吃上一口家乡的放心菜。

正如我当年父亲说的那样，玉米好吃了，你回来吧。

豌豆好吃了，再不吃就老了，你回来吧，

甜卢梭好吃了，再不回来，虫帮你吃了，你快回来吧。

父亲却从来不说，菠菜好吃了，你回来吧。尽管我知道，他要冒着严寒，双手发抖着，为我挖下这些绿油油的菠菜。

我已经不讨厌菠菜了，真的。

我也已经不想吃肉了，真的。

我已经不介意吃到菠菜中泥土的味道了，可惜为我种菜的爸妈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