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下午,我在村口等车。
这个村庄的公交像秃头硕果仅存的头发,稀少又间隔大,没有耐性的我,对着出租车招了招手。
一个中年女子,穿着米黄色羽绒服,白底黑色点点围巾,提着一个塑料袋,扎着马尾辫,眼角满是皱纹,黝黑的皮肤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油光。
女人喊道,你是去地铁站吗?我说,是啊,我去。
那我和一起去吧,我也到江月路站,我们一起打车可以省一点。
上了车,她问,到泗泾怎么走?
我说跟着我走吧,我也是这个方向,我正好去公司拿东西,我到时提醒你怎么换乘。
女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安徽砀山的县城上重点初中,已经初二了,小儿子也上小学了,当时想再要一个女儿,不小心要了一个儿子。女人不断地羡慕着,像我这样的上海人,在上海有房子,有地,有个事儿做,不用卖苦力。
女人在我们村里的工厂上班十年了,一年中很少回家,过年基本不回,她说到五月份回家一次,到暑假孩子们都来上海玩玩。她很遗憾,老家的地不够种,她娘家的地,给哥哥种了,但嫁到婆家,是没有耕地可以分到的,在老家每年的种地政府补助款也比上班强,上班一个月只有两千,还要各种加班。
女人猜测我比她小很多,我告诉她,我只比她小一岁,我很羡慕她有两个儿子,完成了人生大事,很圆满的家。她男人也在我们村里的企业工作,一个月四千多,女人赚五千多。
我感到很惊讶,她说他们村里她属于文化程度高的,因为村里的女孩子读完小学就不错了,她这个年纪能有初中文化已经很优秀了。她暑假会让儿子参观他们工作的地方,去看看蓝领的工作内容,也去看看白领,她想教育她的儿子,没有文化,只有干体力活的命。
她所在的企业是做机械类的,计件制,每天工作12小时,早晨七点半到晚上八点半,累得回家倒头就睡,她男人的工作稍微轻松一点,家务就归于男人。每两个小时,能休息十分钟,午饭时间半小时,她觉得很知足,她过年不回家,因为过年时加班薪水高一些,要是不加班,一个月只有两千多,;两个儿子读书的钱都不够,她要拿高工资。
这种地方没有劳动法,因为老板需要员工加班加点,而员工需要老板的加班津贴,就这样这种地方能每天12小时工作着,高强度地工作,让她的手臂经常抬不起来,她说很酸,但停不下来。
她说上海女人皮肤好,文化程度高,日子很好过。
我说你可以在上海辛苦赚钱,到砀山让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上海人享受最高房价,最高物价,薪水却和你们一样。我们没有所谓的老家,我们赚的,基本都花在衣食住行上,我们是月光族。你们有地可以种,我们只能吃有毒有害的食物……
女人说,孩子再大一些就好了,大儿子在学校一千多人的同年级孩子中,考试在一百五十名左右,每次家长会,老师都称赞孩子聪明,她骄傲着,笑的时候,皱纹和单眼皮小眼睛融合在一起。
到地铁的时候,她说她很开心遇见我,可她很少出门,在工厂呆了十年,每天都是一样的劳动内容,不会上网,甚至不会买地铁票。我说我可以教你,你以后出行就不怕了。
她和我顺路,一直很开心,我能做她的向导。
她要去看一个很久不见的亲戚,他们一家也在上海发展,已经在上海买了房子,亲戚在松江开了厂,她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去。这么些年,她的记忆只是他们家的孩子一两岁的时候,该送多少红包也不清楚,她就提着自己腌制的咸鱼,又怕送不出手,看着地铁上别人拎着的草莓礼盒,似乎该弄点水果去。
她还有点担心,亲戚很久不见,还能不能认出来她。
我说给孩子两百压岁钱,不然以后每年不能低于这个数字,他们家不差钱。花太多,你会心疼的,还不如给自己多买几件新衣服呢。
女人说她好些年不买衣服,所有的钱都要给两个儿子,如果过年回家,就买一身衣服,她的鞋子是定做的,两百多块,穿了三年,她很爱惜,衣服也有四五年了。
她说儿子和她一样高了,儿子要是考上大学了,将来儿子要自己勤工俭学,不想让父母再受苦受累。
在分别之时,她说遇见我,她很幸运。一路上有人和她说说话,在工厂里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时间和人讲话,甚至很少和外面的世界打交道。
她说,工厂只放年三十和年初一,后面都要上班的。
我说我把我手下全部放假了,提前半个月放。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在父母身边,最关键是早点买到火车票回家。赚钱不就是为了感觉到幸福嘛,能陪伴父母的时间,不是无限长。
我问他,后面几天真的不想回家了吗?
她摇摇头说,我想拿高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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