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开的时候

文：张丽华

杨小燕在吃奶。

他爹就喊，他们来了，快把孩子藏起来。

她娘说，再让孩子吃两口吧。

没等孩子吃完，计生办的一群人，黑压压地到了。

在这个秋天，杨小燕的出生，给他爹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灾难，他爹身边已经没钱了，三个女儿的抚养费，他也在发愁。他爹一直在上海做工地的包工头，赚的钱，都给他们的二女儿报户口，可第三个还是个女儿，在农村，家里要是没有一个儿子，等于这户人家已经断子绝孙。

计生办的人，给杨小燕他爹两个选择，第一个就是罚款，也就是社会抚养费。第二个，就是孩子是黑户口，不能上学。

在杨小燕喝得上奶的第八天，她醒来，看见了一张新面孔，她哭了。那张新面孔像揉皱了的卫生纸，那枯枝一般的手，指甲里都是黑色的泥土，时常摸着她的脸，换尿布的时候，枯枝戳着屁股一样感觉到疼痛。

她以后都将和这个新面孔生活在一起，此人是她的奶奶。

她被送到远离她娘几百公里的地方，这里是山区，没有电视机，没有冰箱，没有任何通讯工具，只有随地大小便的鸡鸭，而她的奶奶每天忙着为她煮米汤水。

她不熟悉这个新地方，一直会哭，嘴里没有她娘的乳头，就咬着自己的手指。她奶奶便会深夜，将她抱在怀里，唱着她听不懂的歌谣，手酸了，就放在破旧的棉花被上，说着，你妈妈回来了，快回来了。你爸爸在工地上，赚到钱了，交了罚款，你就有奶吃了，哦……妈妈回来给奶吃哦……

她奶奶头发有些花白了，眼睛倒也好使，能穿针引线，也能给她织毛衣。她就睡在小床上，太阳照在她奶奶黑白相间的头发上，闪闪发光，她手里的针线活儿，都是一件件小毛衣，没等着她长到一岁，八岁之后的毛衣都有了。她奶奶时常穿着黑色的布鞋，带着她，走着山路，看着满山的杜鹃花开了，高兴地指着，小燕，奶奶给你摘一朵花儿，小燕长大了，要回山里看奶奶哦……。清晨，她奶奶在山上种些蔬菜，黄昏，奶奶背着小燕下山，山里的生活，早晨听着鸟儿的鸣叫，晚上听着青蛙的歌唱，时常奶奶跟她讲故事，说的大多数是他爹小时候的事情，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到一岁之后，她便在家门口，望着路过他家门口的村民，喊着，爸爸，妈妈……

她奶奶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谁教的，她从来没有教过。

她在山里八年了，从离开母亲怀里的第八天，她娘都没有来看过她，她觉得对于妈妈两个字的理解，那便是别的孩子，他们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会带着他们到镇上买冰糖葫芦吃，或者买棉花糖吃，那个女人会在过年的时候，给孩子买很多新衣服，还会买鞭炮，女人会经常抱着孩子，有说有笑的炫耀，我的儿子……

她也想她娘，至于她娘的样子，她确实记不得了，只是他爹每年去看她的时候，会带一张她娘的照片，她一共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她觉得这个家很陌生，她和奶奶倒是相依为命。

八年后，奶奶拐杖不离手了，后背也有些驼了，像一只单峰骆驼一样，脖子仰望着，后背却高高的凸起。

秋天的黄昏，有一个三十好几的女人，来到这个山村。奶奶让杨小燕叫，“妈妈”。

她迟疑着。摇了摇头，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蜷缩在奶奶身后。

她娘给了她很多玩具，也有冰糖葫芦，也有棉花糖。她没有要。

她奶奶说，带着孩子去镇上逛逛吧？时间不早了，不要耽误了孩子。夕阳西下，她娘牵着她的手，走了。满山的杜鹃花开了，通红通红的，她娘没有为她摘一朵花，她娘拽着她的手，很紧，很紧，似乎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无价之宝一般。

杨小燕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落日下，白色的头发，闪着银色的光芒，只有浑浊的泪光，从长满皱纹的脸上滑落。奶奶抹了抹眼睛，望了他们娘俩渐行渐远，奶奶挥了挥手，杨小燕哭着，像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一般，一步三回头地被拽着走了。

第二天，杨小燕报名上学了。

那天，他爹开始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辛辛苦苦攒了一点钱，就会生病，住院开刀，恨不得肚子上装一个拉链，哪里不好拆哪里。

八年了，他总算他把罚款都交了，余下一点点钱，葬了生病舍不得住院的奶奶，把她埋在杜鹃花开的地方。

中秋那晚，他爹回老家，他们一家第一次团聚，当他听见四个孩子，每人叫他一声“爸爸”。

他笑了。

他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用手擦了擦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