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站在你们眼前

写给我那些已故的亲人

文：张丽华

天亮时，我就会站在你们面前。

站在松柏林，油菜花开的地方。

你们在这里已经等我一年，我的亲人，我最亲的人。你们等我汇报着这一年的状况，等我讲述着，这一年对你们的怀念，等我和去年一样，只是站着，紧闭着双唇，脸上掠过一抹忧伤，沉重而忧郁。

又是一年，你们想我吗？

记得当年，母亲住在墓园，我，父亲，妹妹站在油菜花的金色里。

记得前年，父亲住进墓园，我，妹妹站在油菜花的绚烂里。

不同的，只是往年，那些折成金元宝的锡箔是父亲，但去年的清明，冬至开始，都是爷爷为父亲，母亲亲手折的。爷爷总是拎出蛇皮袋，告诉我和妹妹，这是你阿爸的，这是你妈妈的，这是你奶奶的，这是你老太太……

爸爸啊，我站在你面前时，你别说，大姑娘，你又瘦了。

其实我没有瘦，明明脸像一张大饼一样圆，别人都说我看上去像孕妇的时候，总是你说，又瘦了，仿佛你就是那体重秤，只是在准确体重上，减掉了三十斤。

妈妈啊，我站在你的面前时，你别说，大姑娘，你又浪费钱了，妈什么也不缺，常回来看看就好。

其实我没有带什么礼物，很对不起，妈妈，这么多年来，我没有给你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你一直穿着我淘汰的连衣裙，让很多人误会你是孕妇。我没能经常回来看你们二老，总是很懒，总觉得回家的路很远，直到你们都安睡在这里，我才知道，家的距离，有远和近，而对于我，不是远近，而是有无，很遗憾，我已经没有了我的家。

祖父啊，我站在你面前时，你一定问我，小浮尸（小坏蛋），太太（祖父）不吃水果，你帮太太吃桔子吧？

那一年，很对不起，我的太太，我在你重病卧床期间，为了吃你床头的水果，总问你，太太，你要吃桔子吗？你总说，不想吃。我很不懂事地顺杆爬了上去，我说，太太，你不要吃，我要吃的，我帮你吃了吧？你不吃，桔子就烂了。想起了那个场景，历历在目，那年我只有六岁，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下，你再也没有睁开眼，看一下你最喜欢的小浮尸。

太太，我已经不是很爱吃桔子和苹果了，每一次，想起骗你床头的水果时，尽然感受不到那种甜味，想起的，还是你弥留之际，那干瘪，枯瘦的身体，似乎还能感受，你买了两个肉馒头，放在胸口捂着，回到家，给我一个，妹妹一个。

很抱歉，你们最喜欢，最寄予厚望的我，没有很大的成就，碌碌无为地度过了30多年。母亲一直训导，小孩子有出息，很争气，我们家就不会再被欺负了，一定要快点长大，为爸妈争口气啊。

阿爸，到如今我也不过是一家婚庆公司的小老板，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没有成为了不起的，有良知的，能进入中国文学史的作家。三十三岁了，虚长了年纪，却依然无能为力，望着很多世事不公，却不能提笔战斗。我的文学梦，依然萦绕心中，听到有人叫我张总，也有叫我老板娘的，尽然陌生和恐惧，我不希望，我的身上失去了文人两袖清风的傲骨，如冬日寒梅一般，我不想铜臭味弥漫在我呼吸的地方。

现在，我却要为了每个月的房租，死心塌地跟着我的下属，不停地努力着，要算着每一场婚礼是否能够盈利，如果亏损，就算再喜欢这对新人，都无法承接。被迫沦为商人，却比不过那些奸商会耍手段，就这样如此卑微地，实打实地去面对，不会讨价还价，不会拉下脸后续消费，只会把别人的婚礼梦想，一个个地实现。站在舞台上，很多次，尽然被他们的故事打动着，哽咽着，羡慕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妒忌他们还有家可以回，还能吃到父母做的饭菜，而我只能在清明时站在你们面前，做上几道小菜，却没能与你们一起品尝。

妈妈，你曾经带着我去医院，保安问你，这姑娘是你亲生的吗？你这么胖，她身材那么好。你说，这当然是我亲生的，我女儿很漂亮，我从前也这样瘦过。

我现在也是胖子，从前一尺八的小腰已经人间蒸发了，我无处祭奠。我想起你骄傲的样子，我希望能永远让你为我骄傲着。

妈妈，我终于不是乡下人，已经不种地了，那时的梦想就是坐在办公室，穿着西装。而我有了自己的公司，可以在追光灯下，站在舞台上。我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土地，就算想回到家种地，已是奢望，很久没有吃到你和阿爸亲手为我种的青菜了。极端怀念，极端回味。

妈妈，今年我已经开始盈利了，我的小公司已经走上正轨了，开公司快三年了，我没有好好休息过，不敢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照照镜子，感觉一下子老了许多。妈妈，我的口才和你很像，这成了我谋生的方式，我再也不是依靠体力生存了。

妈妈，做婚礼的时候，有男生为我要电话，也有新郎说我挺漂亮的，我相信阿爸说的，妈妈你曾经是很美丽的女孩。妈妈，我曾经一直非常自卑，觉得自己丑，长雀斑，小眯眼，单眼皮，塌鼻子，大象腿，还是个农村孩子，可现在妈妈，我在舞台上很有自信，因为我觉得讨人喜欢不一定需要的是美貌，而是真诚，热诚的内心。

妈妈，你一直说，我聪明是因为像爸爸。

阿爸，你一直说，我机灵是因为像妈妈。

我正好遗传了爸爸的性格，做什么事情，认准了，就算栽跟头，也要爬起来继续走下去，绝不后退。我不会服输，做什么都想争第一。

我也正好遗传了妈妈的身材，当别人要走出去的时候，我可以选择滚，因为我是圆圆的。

爸妈，太太，我身体很好，三年了，我从来没有生过病，自从有新人选择我做司仪，总比别的女孩多穿一件衣服，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我要精彩地站在我的司仪台上，因为那是我的阵地。

爸爸，你不用担心我的钻牛角尖，不要说我小滑头，做什么都能找到成功的捷径。我不会寻找捷径，我宁可稳扎稳打，因为目前的事业是我喜欢的。明年我侧重点是做编剧和导演了，表演是我天生的，不需要去学校学习，也不需要被潜规则，我就能在新人的婚礼MV里面，争取到演混蛋的机会。很开心，我争取到一个演泼妇的角色，要和温柔可爱的新娘吵架，另一个新郎连续被抢劫两次，我可以演抢劫犯，剧本都写好了，四月中旬开拍。非常期待。虽然没有什么机会演好人，可爸爸现实中我没有机会做坏人，角色对我的挑战越大大，我越有成就感。

等明年清明，我拿着笔记本，在你面前播放我编剧和导演的MV，爸爸，你尽管到处炫耀吧，我们农民家庭的孩子，也会有成就的，一点也不输给那些个体户家庭的孩子。在生活中，爸爸，我演的是你的女儿，你们一直很引以为荣的孩子，在新人面前，我是可靠的金牌司仪，是顶级策划师，是他们的张姐。在下属面前，给他们工作发展的平台，我就是他们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张总。我总是演着不同的角色，爸爸，只有作家才是我本来的面目，我会把文学放进我的婚礼MV作品里的。爸爸你不是很喜欢看电视吗，有一天我的作品你一定能看见很多，很多，人世间的大爱，真爱，深爱太多，我要挖掘出来，呈现在观众眼前。

爸妈，你们放心，我不是吃素的，如果注定我和妈妈一样，只有短暂的46年生命，但我一定会让生命如夏花般绚烂，死亡如秋叶一般静美。我把每一个明天，当做我的祭日，所以我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让我离梦想更近一些吧，再近一点，你们就会更加骄傲，就会有更多的笑容。

我想说的很多，每次看见年轻的妈妈，你安详的照片在墓碑上，就会泪如泉涌，因为我也知道，终有一天，我也埋在这里，可我求的只有几个字。

张丽华，永垂不朽！

公元1979年——，上海女作家，编剧，导演，小雅婚庆创始人，一生作品无数，一个把明天当祭日的文人，在此沉睡，待来年春暖花开，重回舞台。

爸妈，天就要亮了，我很快就来了，站在你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