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张丽华文化 |
分类: 一鼓作气勇敢放屁 |
三张脸
文:张丽华
写给我那已经失去消息的舅舅
张包子疯了。
因为他眼里只看得到两张脸。
他眼里的脸,分为冷脸,热脸。
他的家,住在川杨河桥下,在一家五金厂退休之后的第十年,他得到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六里桥因为世博会而动迁,正好他的房子轮到拆迁。他暗想着,这房子,大白天的时候看着屋顶,感觉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的,那地方下雨天,就一滴一滴湿哒哒了。这回拆迁,一定能住上晶晶亮的房子。就是休息天去捡的柴火,发霉了,还要不要呢……
他发现,一旦他离钱近一点,别人给他的脸就暖一点。
他记得在从前,他和所有的亲戚几乎不来往,和他关系最好的,是他的三轮车。
冷脸他看得太多了,一看见,就浑身哆嗦,好像一下被抽了筋一样,似乎浑身上下被冰镇了。他说不出为什么他看见的脸,都和殡仪馆的柜子里搬出来的死尸一般,有寒气,有浓重的尸臭味。
张包子疯了以后,他看见人,就如同看见尸体一般,惊吓着,尖叫着。
张包子他生病从来不肯进医院,对于张包子来说,床,被子,开水,生姜就是他的药。
他住院了,平生第一次,他女人没有把他送精神疗养院,因为他一直喊胃疼,喊得女人也头疼。病房里,医生进来了,看了看病床上的张包子,那套垃圾桶里捡回来,舍不得丢的衣服,他女人洗干净,放在他床边。医生问他病情,他只喊,死尸,走开,走开,你们这群吃人的恶魔。我快成了你们的晚饭……好冷,看见死尸的脸,我好冷啊!
医生确诊,张包子得了胃癌,要切除一部分胃,以后少吃多餐。他女人没把医药费账单给张包子看,她只说工厂可以报销的。等医生给她看医保外药品费用时,她心里嘎登了一下,好像被谁用榔头敲了脑壳一般,嗡的一声,她腿也软了,无力地靠在窗前。
女人的哥哥来他床前看望,问道,妹夫,我说你存钱做什么?就为了买药吃嘛?现在胃要切掉的话,你想吃也晚了,不过你总要存点钱防老,你无儿无女的,要不然我帮你们代为保管吧,这么多钱,你说你都已经疯了,我妹妹也没有投资理财能力……
又是一具死尸。张包子一转头,说道。
在张包子住院期间,此人经常来看望,送鸡汤,送甲鱼汤等等,汤张包子喝不了的,他就帮忙喝完了。奉承的好话说了不少,接着他们家的十七万存款就被“借”走了。女人居然相信哥哥会给他们每年10%的利息。
出院后的张包子,催债失败后,还在说死尸,他所看见的都是死尸。
他女人问,那你觉得我也是死尸吗?
没有,他审视着,他们在一起四十多年了,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她。
她稀疏的短发,脸色蜡黄,大冬天,穿着破旧的衣服,用煤球炉给他烧着水。
粗茶淡饭几十年,他想想记得有没有给她买过新衣服,想起来是在结婚那天,自己亲手做的,一个袖子大了,一个袖子短了。
他望着这个屋顶,数着能看见几个星星,没有一间屋子是阳光能爬进来的,他似乎对于能透过屋顶大大小小的缝隙,能有一丁点光明,又感到窃喜,好在不下雨。
临近拆迁,借出去的款项一去不回头了。那个哥哥自从拿到钱以后,许久不来送甲鱼汤了。
房子分好了,在里头放个屁,也得拐个弯才能散开,虽然地段差了,但房屋质量好了。总算不用躺在床上数星星了。他的精神好了一些,他不再到处喊死尸了,他的新房子没有装修,就毛坯着住进去了。
他的亲戚们像鬼子扫荡一样,他就是包围圈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他仿佛感觉不那么冷了,可心里说不清楚的滋味,还是能远远地,闻到亲戚身上的尸臭味,他们的脸上,还是很可怕的阴冷。
他女人发现,张包子偶尔脑子会清楚一些,就是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走路有些重心不稳了。
他重重地摔了一跤。
他不去医院。
几天后,奄奄一息的他,发现身边有集中很多死尸,他们在讨论,房子以后怎么分,包括他女人的哥哥和姐姐。
包子,我们一辈子存钱做什么呢?吃不了想吃的,却吃了很多苦。女人问。
我们没有孩子,如果没有钱,没有人愿意给我们养老的。我一直认为存钱,就会有亲戚最后收留我们。
现在我们没有钱,只有一套房,等你病好了,我们房子租出去,我们的退休金和租金正好去养老院好吗?贵是贵了点儿,但不用自己做饭了……
贵啊,太贵了。你把镜子给我,我想看看,为什么我觉得身边那么多死尸,我也死了吗?那么多人,都是冷冷的脸,只看得到你的脸,还是热的,很奇怪。
张包子看见镜子的一刹那,死了。
因为他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