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风中
(2010-10-07 14:4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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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华文化 |
分类: 难得正儿八经 |
我站在烈烈风中,向东张望。
我家的阳台很大,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看见完整的天空,甚至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
我凝望,凝望远方的远方。
屋里的灯光很弱,一如深夜的篝火,有一些温暖,有一些寂寥。养猪的在我家,我问,今天的被子怎么没有太阳的味道?
被子无人晒,床铺无人理,地板无人擦,上周回家,猪圈还是猪圈,不曾有何改变。自从父亲走后,我的被子是妹妹帮忙洗晒的,她忙于父亲后事时,很多夜班都让同事顶替了,现在她要偿还回来。
从前每次回到家,我的被子总有太阳晒过的香味,我很习惯钻在里面,随后一觉到天亮,谁吵醒我,我就要嚷嚷谁。被子是蓝色的,有白色的点点。
养猪的知道我喜欢晒过的被子,他没有抱怨有一些受潮的感觉,乖乖地钻了进去。我问,老公,现在没有人帮我们晒了,我们每周回家才一次……
嗯,每周回来的时候,你给爷爷倒马桶,也给他晒晒被子吧,你爷爷爱吃红烧肉,明天我给他做。平时都是你阿爸在做这些的,现在他不在了,你们两个孙女就不能忘记照顾老人,84岁了,真希望他能身体好,活到一百多岁。
我们沉默了。
就算爷爷能活到100岁,也没有多少年了。
爷爷说上次送给他的拐杖弄丢了,年纪大了,迷糊了。我说再去城隍庙买一根吧,我没有心疼三百多块,朋友送给我的登山手杖,轻巧,牢靠,漂亮,我把这个作为礼物给了爷爷。
我在楼下给父亲叠锡箔,爷爷拿着阳伞骨架做成的拐杖,轻轻打我,问:“疼吗?小时候爷爷经常追着你打,现在追不上了。”我说不疼,假如还能打疼,还能和小时候一样,追着我打,我会很开心。
追不上了,你很少回家,爷爷也舍不得打。
我说我会每周回来,让爷爷打。从前掰手腕我总是输给爷爷,下棋也一样,现在我不下棋了,我不能“将”死给我做猪肝吃,春游下暴雨走三里路来接我的老人。我更不能使劲掰手腕,爷爷双手骨折过,我只能很灰头土脸地感慨,爷爷和当年一样的厉害。
爷爷打我的时候,可能他舍不得所以轻了,有时候真希望他能用些力,这样轻描淡写地打,让我心中暗暗地疼痛。失去父亲的时候,我告诉亲友,尽量不要当着爷爷的面哭,我很担心他有闪失。亲友说难道我们都不哭泣吗?
我没有当着爷爷的面哭,我一直笑着,我告诉他,我的公司开得很好,我和他相处得很幸福,一切都好。我给爷爷敲背,我陪他说话,多年前我在安吉购买的竹子,用来敲背的还在,他放在床上。
爷爷说小时候,我父母不在家,我睡在他床上,卷被子很厉害,他因此重感冒。他说我曾经拿着刀,跑到隔壁邻居家打劫,为了威胁邻居给我买一根光名牌雪糕,砍了人家老爷爷的腿两刀。那次他把我的耳朵差点撕掉了,这次是打得最惨的,小小年纪持刀打劫,长大该抢银行了。
我不哭泣,在爷爷的眼前。我微笑着,正如我微笑着面对一切。
那个小时候,我想吃什么,但是没有牙齿时,拿着吃的,就送进人工粉碎机里,嚼碎了再吐出来给我吃的母亲,那个开完家长会,一星期没有修理我,送一个仙人球让我坐上去的胖女人,那个整个暑假都把我反锁在家,证明我是好孩子,坏事都是别人干的监狱长,那个问我长大了,会不会离开家就想起父母的唠叨老太,已经不会再拿着湿毛巾追打我了。
那个爱抽烟,专业打呼噜,不让我看猫和老鼠,也不让我看圣斗士星矢,总喜欢看新闻的死老头子,那个只会种地,烟酒不分家,说话像扔手榴弹一样,一个,一会儿又一个轰炸我的敌军总司令,那个到学校告诉老师,必须把经常欺负我的“蟹膏头”的儿子——小蟹膏头的位置安排得离我远些,不能成为我的同桌。凭什么那么臭,那么脏的同学和我女儿坐同桌,现在就换座位。那天,我总算换了干净的同桌,那时我觉得这个老头子很厉害,我和老师说了很多次不能解决的事情,被他一个手榴弹就搞定。
那个小时候很想领养我的舅舅,终究没有子嗣的结束了节约而困顿的一生,好些年没来我家了,六里桥拆迁了,只要他活着,一定会骑着三轮车来我家看我的。那些疼我的大人都渐渐离开,我从调皮的孩子,变成一家小公司的老板,不再让他们如此担心和揪心,本想好好报答,只可惜……
当我再不能回报我的双亲时,我唯独那些记忆依然在我内心深处,每当雨下起的时候,那些泛黄的回忆,又浮上心头。在我有生之年,未能回报万分之一,这些亏欠不知何时能弥补?
父亲常说,我很丑,因为像他。
他说,我脾气很耿,九头牛也不能把我拉回来,因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
我一直没有染发,正如当初父亲说起,我唯一的优点是一头乌黑的发,可以照得出人的影子。
……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渐渐明白,原来我们都高估了父母的身体,他们不是身体很好,而是病了也不说。他们不是不缺钱,而是缺了也不告诉我。
我把我的父亲母亲如何把调皮的我养大的,把生活的点点滴滴,变成幽默的段子,在11月21日的婚礼秀感恩仪式上,一一呈现。原本是做给父亲看的一场大戏,结果他赶不上了。
我站在烈烈风中,风吹起我黑色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