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

图文/韦步峰

照片编号：IMG_20160714_114555（当年向小学毕业生做报告时的情景，首度公开）

看到两所熟悉的学校都在发中考倒计时100天组织的誓师活动的美篇，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这两所学校，一所是我之前工作过五年的地方；另一所的校长，则是与我一起参加工作的同事，都不陌生。

然而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熟悉，让我徒增太多不适。我何尝不也搞一次轰轰烈烈的，旨在用激昂的话语，感人的誓言，摄人魂魄的场面，来激发师生干劲，热切盼望有一个完美的中考的活动？可我无法这么做，思前想后，只能眼睁睁看着100天的倒计时即将开始而无动于衷——实在不想去触及内心的伤痛，于无声处，全是无尽的落寞和无奈。

上学期初调整工作的时候，因为我刚送走了2016级，就按照惯例主动要求从头再来，想再接一届初一新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新生数量是多少——再一路带他们四年。但在领导班子会议上，被好言否决了。理由简单得有些牵强，尽管紧跟而来的毕业班学生整体学习水平，属全校最差，几乎不会有一个重点高中生出现，但还是希望我能继续留在毕业班，为的就是让这届学生的家长们知道，学校没有放弃他们。这逻辑混乱得令人后背发凉：仿佛我的留任就是希望而别人的出现就注定是意料之中的惨败。我本不想答应，但考虑到全校所有级部都归我管，在哪办公都一样，唯一的差别，也只是经常出没于哪个办公室，与那里的同事接触的机会多一些而已，也就勉强答应了。

这实在只是个借口。在我心里，终于有一个不服输的秉性在作祟。在此之前，我教了27年语文，期间总共担任了11年班主任和18年级部主任。教学成绩也还一直说得过去，在升学竞争最激烈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的语文教学成绩也敢问鼎过全县前茅，最好的一次毕业班成绩曾名列所有学校第二名。可能源于运气的眷顾，这些年来，特别是分管级部教育教学工作以来，我所带的每一届学生成绩都不错，其中总不乏众多佼佼者。远的不说，单是我去年刚送走的2016级，就结结实实地圆了我的心愿。

这届学生，我连续教了他们四年。硬是从绝大多数人的失望里，杀出一条血路，又一次刷新了重点高中录取率达三分之一的记录。提起他们，确实说来话长。2016年，刚送完毕业班的我，被预先告知即将被轮换到初一。还在新生报名之前，我主动请缨去了小学，趁他们毕业典礼的机会，郑重其事地做了一个专题报告。然而我所不知道的是，早在我做报告之前，绝大多数学生早已经到私立学校报了名，即便因为成绩差私立学校拒收的学生，也有不少人在忙着托亲赖友，奔走钻营，舍近求远想去别的公立学校；而受了我的“蛊惑”甘愿投到我“麾下”的，应该少之又少。致使新学期开学，91名小学毕业生，我只得到了31人。而这31名弥足珍贵的学生，小学毕业考试中的名次，我至今还记得：前10名2个（第九、第十），11-20名2个（第十一，第十六），21-30名3个（第二十二、二十五、二十八），31-40名4个（第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七），41-50名3个（第四十五、四十九、五十），51-60名3个（第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九），61名-70名4个（第六十四、六十五、六十七、七十），71-80名3个（第七十四、七十五、七十七），81-91名7个（第八十二、八十三、八十四、八十六、八十八、八十九、九十一）。也正是他们，让16年不曾担任班主任的我重操旧业，在全校吃惊的神色中，又当了3年。

四年来，他们的任课老师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我，从初一跟到了初四。因为接触的时间太长，而我又向来以严厉和缜密立威很重，他们绝大多数对我言听计从。我也毕竟没有亏待他们，四年里，在他们身上投入的精力和财力，早已无法计算，但我记住了他们对我的尊重和亲近，更记住了他们的家长对我的感激和支持。

作为教师，最大的收获，不是教了多少优秀成绩的学生，更不是目标考核得了优秀，而是从不被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当外人，真正意义上的和谐相处和真诚相待。无论做什么事，只要我发出倡议，极短的时间内，学生和他们的家长纷纷跟进，没有一丝怀疑，没有一句抱怨，唯恐拖了集体的后腿。我曾对别人戏言，我哪里只是教了31个学生，分明超过一百了呢！

——是信任，创造了我们最美好的境界。到初三升初四的时候，我的学生花名册上的学生数，变成了38——无论是转学来的，还是不受别的学校待见的学生，我一律照单全收。我实在是太缺学生了。奇怪的是，那些不受别人待见的学生，自从跟了我，竟然纷纷开始变好，很快融入了班集体，都抢着劳动，争当先进。

好汉不提当年勇，是该从往事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了——眼前的这届毕业班呢？

早在他们读初一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们。衣冠不整，喜怒无常，从不把纪律和学习当回事，经常顶撞老师，是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而且这印象，竟然连续三年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凡是教过他们的老师，无不叫苦连天。他们曾经的数学老师，曾声色俱厉地对我抱怨：全班21个人之中，不会背乘法口诀的有6个，不会写英文字母的有4个，话说不清楚的也是4个……更不用说其他不懂礼貌和做人处事的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我又有了被别人数落的命运，尽管他们不敢顶撞我——我实在不想暴他们太多的不是，否则，不是发泄而是自残。

我是个特别喜欢学生的人，无论学习成绩良莠，无论模样丑俊，在我看来，我的学生都是我的孩子，理应得到我这个当家长的关爱呵护，是我一贯坚守的准则。但自从遇到他们，我变了。不是因为年纪老朽，而是关爱呵护本身应该建立在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而绝不是单向的。寒假期间检查作业，只有少数几名学生交了，我没言语；而开学后的语文课上，当我问及“诞辰”的词性是什么，没有人作答，我继续引导：生日呢？还是满脸懵懂，我便不能不动怒了！

物理老师下课后回到办公室，满脸无奈地唉声叹气。众人笑问其故，答曰：让他们解释打开冰箱有雾气冒出是一种什么现象时，班上一名女生突然哈哈大笑。惊问原委，那女生站起，你在讲鬼故事吗？而那女生所有学科的考试总成绩，是班上第一名。

瞬间觉得，我犹如一只被困在沼泽之地的猛虎，前不得，后不得，甚至连自保都成了问题。方才觉得，无言，才是好的选择。

2021年3月5日 22:30 于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