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               斥

文/韦步峰

出于职业习惯，我常训人。那气势，锐不可当、磅礴无阻。挨我训斥的，自然多为学生，他们在违纪、犯错后，被我仰仗惩前毖后的特权，总会让我狠狠地收拾一顿；但也有学生家长挨我训斥的。早年看任小艾的报告，曾暗下决心，为人师后绝不对着学生家长发脾气，做个温文尔雅的儒士。但踏上工作岗位，我才知道理想和现实之间，毕竟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有太多的情急之中的被逼无奈。

几年前，我部门的一名老师与一名男生课堂上发生了肢体冲撞，弄坏了该生的眼镜。学生向老师索赔，问题捂不住了。老师赔学生眼镜，我并没有过多表态——弄坏了别人东西，自然要赔偿，但问题从此有些不自在了。学生是“问题生”，对很多老师态度不恭，且违纪行为时常发生。最严重的一次，是早晨到校后与同学发生口角，一砖头拍了过去；这老师，也应算是“问题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谓，姑且来一个对应吧），不但与同事关系紧张，还常常与学生爆发战争。学生不但公开喊给他起的绰号，还敢趁他进了厕所，往里面扬沙石子。这样的老师，这样的学生一旦遭遇，不出问题才是问题。

但我的不舒服，是老师给学生赔了眼镜，学生的家长不罢休，拖家带口找到学校闹事，扬言要教训这名老师。我暗中支走了“肇事”的老师，旗帜鲜明地摆出了自己的态度——绝对不允许如此对待老师。但“问题生”的父母、姐姐以及未婚的姐夫气焰嚣张，大有要将学校闹一个底儿朝天的气势。于是，拍案而起，我亮出了狮子吼，对着不可一世的狂妄狂喷近两个小时。之后，世界安静了。我骂了人，而且骂得痛快淋漓，将我积郁心中的无奈，用了我响亮的嗓音，做了最宏大的世界级广播。我骂他们的狂妄，骂这混账世道。那是海潮在咆哮，那是山洪在爆发，轰烈烈冲破了屋子，震彻在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心头。野蛮的狂妄，往往止于正义的愤怒，而且停止得很彻底，很干净。我的训斥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从那以后，这学生的家长再没到学校闹过事，尽管他们的儿子一如既往犯过错。

我也有遭别人训斥的时候。

早上送儿子返校。正要右转驶入他学校大门口前的广场，右侧非机动车道上，忽然飞来一辆电动三轮。速度相当快，仿佛挟着灰色泥沙的一股洪流。我连忙放弃右转，用最短的时间停了车。电动三轮也在画出一道仓促的弧线后，停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30岁左右的高个子男人，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朝我走来。我预感到他要做什么，顺势将安全带卸了下来，放下了车玻璃。

“操，你想干嘛？”

“我右拐，你在非机动车道上行车，还那么快……没看到我要右转？”显然因为惊吓，我有些着急了。

“我就是非机动车！你噶（胶东方言，类似“切”、“割”、“阻断”之意）我了……”大概是他看到了我不同寻常的眼神，但或者也是因为惊吓过度之后的自然反应，那态度显然有些蛮横了。

在我的身后的儿子，不停地拍我的肩头：“爸，别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算了！”

我回头看了看那非机动车道。他的电动三轮车，并不是以人力或者畜力为驱动，而且确定他也不是残疾人……便将对他的“我就是非机动车”的疑问，用眼神传递了过去。“看什么看！”愤怒比先前更盛，且有了蛮横与狂妄。面对这样的年轻人，我历来比较蔑视，如果单凭体力来搏击，我确实不屑于与他们动手，但我坚信他是怕了我的眼神，才用蛮横来掩饰。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连看还不能看了？”

他怔住了，一时语塞。过了几秒钟，他的语气和缓了一些：“你以后开车注意点……”

我笑了，一句话也再没说，升上车玻璃，将车开进了儿子学校大门口前的广场。那年轻人如何收了自己的愤怒，如何落魄地上了电动三轮，我都没看到，只顾找了宽敞之地，停车，开了后备箱，拿出儿子的行李了。

但他的模样和语气都在，久久地，在我眼前浮现。听口气，俨然一个很讲道理而又遵守交通规则的人。那掷地有声的对我的训斥，让我迷，又感到好笑。拿自己的过错来教训别人，还咄咄逼人，有点意思！儿子说的没错，“没必要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但我依然有些悻悻，我可是训斥别人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