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文/韦步峰

从屋子里出来，就要遭受烈日的炙烤了。虽然有偶尔蹭过去的风，但已经湿乎乎的身躯，并不买它们的账，依旧抱怨着近乎龇牙咧嘴的炎热。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瓦蓝瓦蓝得让人害怕。我喜欢蓝天，但眼前的蓝已经让我彻底闭上眼，不去看，不去想……只能有些可怜地，将自己寄存在并不宽敞的房屋撇下的阴凉地，有茫然的无奈。

那些并不重要的客套话，还是要说；围绕上坟前后的那些事儿，还是在下意识地想，尽管有些混乱。然而我还是决定冒了酷热，行走在早已经被烤熟了的水泥路面上，慢慢的，边看掠过身边的树木、房屋和杂物。

进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已二十年。来往于这条狭窄的，而且是村子里唯一的主干道，也二十年。从早先布满沙石、瓦砾，到如今铺了平坦和齐整，都留下我无数的足迹。而这所有的足迹，都将随了今日的远去，而彻底稀落，直至被时间淡漠，直至遗忘。但我真的来过，曾扛着农具，推着小车，拎着重物，怀了新奇。

我不喜欢这里的路，是因为到处有石头的獠牙；我最终习惯了这里的路，全因为走得多了，看懂了那经年的岁月和不屈的神情。顺着山势，那些房屋依次摆开，高低错落，聚合成一种悠远的气象。路，便依了这气象，从高处斜拉下来，宛如一条被拉起来又放下的灰色的带子，偶有褶皱，也难免。它串连起了小村的历史，凝聚几百年缤纷故事里朴实的精神，也由它负载着，呈现着，似有所语而又终于无声。

我喜欢村南的那条河。蜿蜒着，从树林深处的东北方流淌过来，绕过半个村庄，又蜿蜒着流向西北，与那条更大更宽的河融在一起……河边都是高耸的树木，郁郁葱葱，曲曲弯弯地竟然连成一片。树荫下，是静静的，不知疲倦地流淌了不知几百年的清凉和活力。虽然，那当中很是年轻的水草，终于被忽而宽敞的水怂恿着，一齐朝向水流的方向，有些执着，但也有如我一般的恍惚……水，毕竟被荡涤过了，流经山石夹道而成的狭，便一番欢快，一番热热闹闹的激进了。我曾将自己赤裸的身体藏于这里的水间，仰面，顺着陡峭的山势，去挑逗蔚蓝的天，尽管那时也不见一丝云，炎热烘烤下的四周，也如同一个蒸笼……

我躲进离河不远，那所老宅前面的树林里了。周身火辣辣的热，瞬间将我彻底包裹起来，一阵热汗涌出。然而透过树丛吹来的柔风，真的亲切起来，忙不迭轻抚我的脸，殷殷的，像一声慈爱的老人的呵护，又像是一双分别太久乍一相聚的朋友的手……

老宅前的小路，也蒙了从来不曾有过的荫。暗暗地，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加悲戚的伤痛；低低的，那摇摆的叶子，和了风的呢哝，正有太多的不舍铺成的哀乐在哼唱。我曾砍掉过那些妨碍行走的枝桠，也曾推到了看着极不舒服的破败的小屋的墙，但我没有挽留住，蜷缩在老宅里，辛苦的两位老人离世的脚步。他们有过顽皮而欢乐的童年，在山原上奔跑，在水塘边跳跃；也走过一路坎坷，满布贫困与饥饿的青年；也有如我一般沉沉的中年吧……但他们的老年，在我眼前匆匆掠过，毕竟成为我辈最为无奈的叹息。年老、疾病、伤痛，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辛劳而留情，牵挂、迷茫、无助，也不曾因为他们年老体弱而驻足。所幸，两个匆忙的八十年岁月，在我的眼前终结——我送了他们一程……

回望，已不仅仅是忧伤。

人生，太匆忙。在完成了生命赋予的使命，离开得竟如此果断。人生，总有结束的那一天，任你有过荣华、富贵、艰难、跋涉，都将随生命的歇息而中断。能带走的，或许仅仅是受其荫蔽的后人的怀念。了断一个世界的情结，原来如此简单。活着，该用怎样的心情，去看待身边的清风流水，来看眼前涌动的朝雾与落霞？撇开世俗的讥讽与目光，跳出无聊的繁忙与争斗。采一把挂了露水的青草，鞠一捧山间的溪水，对着远山高声呼喊，望着明月沉吟……才是最美的风景，最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