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的名胜古迹太多，多到像沈园这样的去处已经引不起当地人的兴趣。那天中午在仓桥直街一家饭店吃饭，顺便向老板打听去沈园的道路，没想到老板竟然满脸的不解模样，似乎这样的地方不值得一去，旁边的员工更干脆：“一处破园子，有啥好看的”。

其实，这就叫做灯下黑。就像我们很多当地人不曾登上太白楼一个样子。

我还是决意到沈园走一走，因为来绍兴之前，我计划中的景点只有三处：鲁迅故里、兰亭和沈园。

从饭店门口叫上一辆人力三轮，便直奔沈园而去。路上随便跟三轮师傅攀谈起沈园的来历，不想师傅对这段古代爱情故事知之甚详，绘声绘色的描绘了当年陆游如何娶了他表妹，如何相亲相爱诗书同乐，陆母如何不喜欢儿媳妇，借故休妻再娶，二人如何在沈园相见，如何题词等等，那语言神情似乎亲眼所见一样。应该说，这位师傅当个导游也称职。

陆游生于公元1125年，次年便是靖康之乱，宋室南渡，其父也携家逃难。陆游自童年时代起耳熏目染的都是国亡家破的悲哀，这也为日后为官力主北伐打下了烙印。

陆游20岁那年娶唐婉为妻。唐家虽算不上官宦士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唐婉自幼熟读诗书，婚后夫妻唱和，其乐融融。这让陆母很不满意，认为唐婉耽误了陆游前程，再加上唐婉婚后一年未曾怀孕，便以“不当母夫人之意”将唐婉逐出家门。

很多资料称唐婉系陆游舅父唐仲俊之女，亦即陆游表妹，不过我对这一说法持怀疑态度。因为如果这种关系成立，唐婉应属陆母的嫡亲侄女，算是陆母娘家人，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娘家对于出阁的闺女来讲都是靠山。而陆母在儿子婚后不到两年就把嫡亲侄女休回娘家去，于情于理都很难理解，因为这等于陆母自断与娘家的亲缘关系，这个后果在古代很严重。

当然这只是猜测，至于陆唐是什么关系，自有历史学家去解决这个问题，但陆游唐婉的这段婚姻成了《孔雀东南飞》的翻版却是千真万确的。也正因为这场婚变，中国文化史上又多了一段缠绵悱恻爱情故事，顺带还成就了一处园林——沈园。

陆唐离婚后，二人各自又成立了家庭，陆游续娶王氏，唐婉也改嫁给了当地名士赵士程。赵士诚系宋朝皇室后裔，待唐婉很好，这让陆游稍减歉疚之意。此后陆游只得遵从母命一心向学，把心思用在读书上。27岁的时候陆游离开家乡赴临安赶考，在乡试中受到主考官赏识而拔得头筹。本来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想却因此为自己招了怨，因为这个名次本来是时任宰相的秦桧为其孙子预留的，这让秦桧很是恼火，在记恨主考官的同时也迁怒陆游，后来终于在进士考试中借故将陆游黜退。经历了大悲大喜的陆游回到家乡，在悲愤和郁闷中聊过日月。

古人春天有踏青的习俗，某个春天，陆游独自到附近的沈家花园里消闲散步，正巧遇上也来赏春的赵士诚唐婉夫妇。征得丈夫的同意，唐婉让人给陆游送去一些酒菜，便匆匆离去。淬不及防的相遇，让陆游内心百感交集，心中一直牵挂的人近在咫尺却无法上前，万语千言无从诉说，这种情感的煎熬非个中人是无法理解的。借酒浇愁，醉后的陆游挥笔在粉墙上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相信，当陆游掷笔于地的时候，肯定是泪流满面无语凝噎，而心中的愤懑和悔恨也无以复加，这从“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十几个字中便知端的。要知道，在两宋森严的礼教之下，陆游敢用“东风恶”三字来影射母亲对其婚姻的粗暴干涉，虽然是酒后发泄，但也是真情流露。而末尾连用三个“错”字，则是毫无掩饰的倾泻出对屈从母命夫妻分离的悔恨。

陆游毕竟是知书达理之人，深知二人“今非昨，人成各”，虽然这份情感久萦心中，但为着唐婉的幸福，为着礼仪节操，这个苦果只能和血吞下，不敢也不能再节外生枝。结尾处的“莫！莫!莫!”便表明了内心的决绝和无奈。

其实，对于这份情感和离别，唐婉又何尝没有锥心噬骨的哀痛，甚至终其一生都未能释怀。或许在别人眼中唐婉的再嫁仍然风光无限，后夫赵士程也是名人之后，学林士子，而且赵士程对唐婉也关爱有加，但情感二字终究无法勉强，多年以来唐婉都是过着人前强颜欢笑，背后以泪洗面的日子。

如果陆唐二人就此一别，各自在自己的生活中打发岁月，也许就没有了沈园和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然而沈园的邂逅在唐婉的心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就难以平复的情感再起涟漪，次年春天，或许是怀着某种希冀，唐婉再次来到沈园游春，自然也看到了粉墙上陆游题下的《钗头凤》，悲苦之余，也依原词牌和下一首《钗头风》。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欲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谁又能理解，三个瞒字道出了唐婉怎样的的隐忍、凄苦和无奈呢。据说，唐婉在写下这首《钗头凤》词后不久，就在抑郁中病逝了。

在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单凭这两阙《钗头凤》词是否能让沈园名闻遐迩还不得而知，毕竟此时的陆游尚未出仕，诗名也未远播。而四十多年以后，罢官归里的陆游不仅是一位年逾古稀的抗金名士，更是一位名震朝野的大诗人。而此时的陆游也早已不再汲汲于名位，虽然身老故土，却心系中原，其生前的最后一首诗作《示儿》便是“但悲不见九州同”。当然，在北望中原的时候，陆游心中仍然没有放下那个让其挚爱一生却又痛悔一生的唐婉。

陆游75岁那年，再次来到曾让他黯然神伤的地方。而此刻故园虽在，芳影无踪，伤心之余，又写下两首七绝：

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虽然唐婉陪陆游生活仅仅两年，但唐婉却一直是陆游心中最大的痛，甚至直到陆游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尤不能忘怀。陆游临去世头一年，还以八十四岁高龄又一次来到沈园，并且写下了“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的诗句。半个多世纪，这几乎是当时常人的生命周期，而它却变成了诗人的思念历程。稍后一些的文学家元好问曾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名句，堪为陆唐爱情的注脚。

如今，沈园早已非复旧池台，园中的亭榭楼台、花草树木莫不透露着今人的匠心，但那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不论再过多少年，仍然如陈年佳酿，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