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年大雪后三日午后,我带着一包黑豆腐干,匆匆从震泽赶到狮山社区,与诗人老车、陶文瑜和画家夏回、陈如冬会合,一起听盛小云的评话《啼笑因缘》。这是前几日就约定的,我却因为去震泽联系“苏州小说新作者作品讨论会”事宜,而迟到了一个多小时。盛小云的嗓音清亮,尤其是唱的部分,如黄莺一般宛啭。我们五人中,如冬可以算得上是一位票友,不光对各种唱腔流派如数家珍,自己亮开嗓子一唱,也是味道足得不得了。他的越野车里,播放的也都是评弹CD。怪不得,他画出来的老虎和马,似乎也有着评弹的韵味。他兜里装着的金铃子,一定也会来几句俞调和琴调吧,只是嗓子太细,须得十分安静的环境才听得见它幽怨的唱腔。
三点半演出结束,我们在阳台上一边抽烟聊天,一边等盛小云更衣。她换去了沈凤喜的衣裳,一副时尚打扮出来。彼时夏回正好下楼去买烟,我们跟盛小云打趣说:你借说书之机,讽刺挖苦夏回,说什么“突然来了个王二秃子”,夏回不是个光头吗?他气得走掉了!盛小云却很认真地说,王二秃子这个角色,是书里本来就有的。本来讲好了她和我们共进晚餐的,她却说突然有了点事,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书。
之后五个人,开了三辆车,往东山而去。数月不见,夏回的车技长进了。记得之前,我们也是去东山,文瑜先是坐在夏回的车上,开到越湖路,他们就靠边停车了。文瑜苦着脸从车上下来,对我说:“我晕车了,他开得太差了!我还是坐你的车吧。”而这次夏回骄傲地说:“文瑜和老车都抢着要坐我的车呢!”从半道下车到抢着要上他的车,这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
东山“洞庭饭店”,笼罩在一片混沌的暮色中。店里店外,都是黑咕隆咚的。我第一个摸黑进去,见幽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妇女,便问:“有饭吃吗?”她继续幽暗,头也不抬,只是说:“有啊。”于是进去点菜。纸板剪成的菜牌一片片在头顶挂着,以工整的楷书写着菜名,都是传统苏帮菜:白切猪肚、油爆虾、响油鳝糊、清炒虾仁、红烧甩水、炒三鲜。哪道菜卖完了,就把哪个牌子取下来。点了菜立刻付账,谢绝“先吃滋味后还钞”。
一会儿厨师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也许已经在家里给自己倒上了二两白酒,一盘花生米,几块豆腐干,听着评弹喝开了。店里突然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来了五个客人,他便放下筷子,套上袖套,说来说来了。他二十几岁就在这饭店当厨师,一干干到了快退休的年龄,饭店还是这个饭店,桌凳还是这些桌凳。外面酒楼食铺开了无数,火锅海鲜川菜粤菜应有尽有,洞庭饭店却几十年不变。饭店里的八仙桌,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东西,用碱水洗得发白。手臂靠在这样的桌子上,有一种柔软亲切的感觉。
先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喝,很快菜就放不下了。于是又拉过一张桌子来,两个正方形,变成了一个长方形。但是长方形,丝毫都没有影响这儿的古意。整个饭店,楼上楼下,只有我们五个食客,旧和安静,突然把我们包围,那么铺张,又显得虚幻,仿佛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由于要开车,不敢贪酒,只有老车和文瑜有资格放开来喝。老车先是喝黄酒,让服务员去热一下。她热得滚烫,装在一只大碗里端来。老车喝了一口,烫得差点儿吐出来。他强烈要求换啤酒,理由却并非因为烫,而是觉得黄酒被热过了头,变酸了。
服务员也像厨师一样,在这个国营饭店里干了几十年。那时候还是年轻姑娘,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老妇人。她们不认账“顾客是上帝”这样耸人听闻的句子,让她们再去拿一只汤勺,她们会对你说:“你就这一只用用么好了!”但她们并非不热情,她们会带着真诚的笑容,问你们菜阿好吃,跟你们拉几句家常。甚至会调侃说:你们五个男人吃酒有啥劲,为什么不带上几个美女?
没有美女同饮,是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五个男人在一起吃酒,连女人都不谈论。高谈阔论的只是评弹和书画。盛小云的书说得怎么样,哪个地方精彩,哪个地方还有欠缺,说到高兴处,如冬便唱将起来。他唱得真好,有专业水准。陶文瑜也唱,好像会唱很多流派不同的开篇,但他经常走音,与如冬不在一个档次上。老车对评弹似乎也内行,说起来头头是道。但他不唱。我想他多半是五音不全的。大家一致认为,今天评弹里的幽默,其实已经不再幽默。说书人的滑稽,也沦为了相声里的那种滑稽,叫人笑不出来。大家于是纷纷怀旧,凭着有限的记忆,回想各自所记得的老一辈评弹艺术家曾经的诙谐,那么经典,从记忆的角落里抠将出来,依然闪光,充满了智慧。说得更多的,当然还是书画,从齐白石张大千,说到黄宾虹八大,说到于佑任林散之,还说到了沈曾植——这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去拜访华人德,他发现我的字很像沈曾植,就翻箱倒柜,找出一本《沈曾植隶草三种》馈赠于我。菜多得吃不光,但只要慢慢吃,努力吃,最终还是能吃光。话那么多,却是说不完。越是慢慢说,越是努力说,最终越说越多。洞庭饭店的服务员已经下班了,只留下厨师一人,坐在一旁默默抽烟,等我们走人关店。
菜足饭饱之后,大家兴致不减,情绪依然饱满高昂,决定要回城里搞一次笔会。于是五人又青春少年一般,呼啸而至宝带路张公工作室。张公名海华,乃某设计公司老总,也是一名书法家。六人便闲话休提,取过纸笔,画将起来。忙了数小时,一共合作了六幅手卷,各得其一。陈如冬画了石头、花树;夏回的墨鸟,极具八大神韵,而一条细长如蛇的鱼,画得又是那么妖娆;老车的莲蓬,线条苍劲,墨色飞扬;文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用功,几笔兰花,倒也画得像模像样;海华的现代书法,博得众人喝彩,书写之中,就像打太极拳一样,很有表演性。六人中只有我不会画,专司写字。写字很辛苦,几乎所有空着的地方,我都填满了。老车说我的字是中国当代小说家中最好的,我不敢苟同,但一定要把这句话写下来。
笔会中途,夏回和我各溜出去一次。他是去楼上自己的家中取印章,我想一定是蹑手蹑脚,做贼一样。夜已深,他太太多半已经安寝。我则是受老车差遣,去车上取吃剩的啤酒,还有我从震泽带过来的黑豆腐干。马夹袋一放下来,老车就打开啤酒,咕噜噜喝了起来,其迫不及待之势,尤如他乱云飞度的狂草。其他人则用画画写字的手,抓了黑豆腐干往嘴里送。手上的黑,不知是墨汁呢还是豆腐干的卤水。震泽的黑豆腐干真黑。
除了我,字写得多的还有文瑜。每一个手卷上,他都写了大致相同的打油诗:先听评弹盛小云,后去饭店下洞庭;张公馆中画手卷,水墨对影十三人。所以说“大致相同”,就表明还有不同处。我的手卷上,我要求他写“十三人”。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六个人,加上六个影子,再加上月亮,当然就是十三人。老车则要求写“十二人”,他不要月亮,只让六个人站在水边,岸上六人,水中六人。
我将手卷贴到博客上,有人来留言,署名“对影十三人”,不知道是哪一位。他的留言只有一句:震泽黑豆腐干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