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入冬以后，吃羊肉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在吴江西部震泽庙港这些地方，羊肉通常的做法是红烧。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震泽教书，冬天的时候，震泽古老的街道上，便当街支起一口口铁锅，热腾腾地烹着红烧羊肉。这种做法，是连广告都一并做了。闻到了羊肉的香，看到在锅里沸腾的羊肉，就晓得是吃羊肉的时节了，也晓得这锅里的羊肉一定是好吃的——因为自己的口水，常常很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后来我离开了教学岗位，调到吴江文化馆，负责群众文艺的创作辅导。松陵的冬天，与震泽比起来，因为缺少了那当街而立的铁锅，缺少了满世界飘来飘去的红烧羊肉的香，而显得干燥和寂寞。有时候我想那红烧羊肉想得紧了，便买一张车票，坐两个小时车回到震泽，近乡情不怯，倒是在闻到无比亲切的羊肉香味时，心禁不住激动地猛跳起来。

    从1990年代开始，松陵镇上也可以吃到红烧羊肉了。从桃源来了一位叫“阿六”的师傅，开创了松陵红烧羊肉的新纪元。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阿六羊肉”已经成为一个相当有名的品牌，为吴江和苏州的一些食客所熟知。我是阿六羊肉的发烧友，每年入冬以后，几乎个个礼拜都要吃一顿。每次我到永康弄去买阿六羊肉，都要建议阿六，你能不能提供一些竹签之类的东西，以便我能将红烧羊肉像烤羊肉串一样串起来，马上就吃？而每一次，阿六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总是憨厚地说，你拿回家再吃好了！他不知道，他从那口敞开的锅里将羊肉夹出来，用剪刀剪碎，然后放到电子秤上去称，这个过程，让我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这个时候，最爽快的事情，莫过于立刻夹过一块兼精带肥的一口塞进嘴里了！

    有时候，买了红烧羊肉回家，就接到了有饭局的电话。出门之前，我急急地从筷笼里取出筷子，夹上一块羊肉塞进嘴里。一块不过瘾，就会吃第二块。妻子便笑我，你吃了这么两大块羊肉，出去还吃得下什么东西呢？

    阿六的羊肉烧得实在是太好吃了，让人难以抗拒它的诱惑。它究竟好在哪里，我认为任何话都是隔靴搔痒，难以道尽其妙的。阿六自己拟定的广告词是：“吃一冬阿六羊肉，冬天不怕冷，夏天不生疮。”真是这样么？难道它比空调还要暖么？不吃它的人，恐怕夏天也未必生疮呢。其实完全不必夸大它的滋补和药膳作用，它的好处，就是好吃。好吃得让人无法抗拒，吃了还想吃，这还不够么？

    十多年来，阿六羊肉的生意越来越好。阿六最近的烦恼是，松陵镇上什么时候又冒出另一家号称“阿六”的羊肉店来。我却劝他无需着急，就像当年我听一个和尚劝池莉不要为盗版而愁眉苦脸一样。和尚对池莉说，有盗版，就证明你的书好卖。盗版一方面固然是侵害了你的权利，但另方面也在为你培育更广阔的市场。我借和尚的话来劝阿六：就凭李鬼的三脚猫，也能学得像你的话，那就说明你这黑旋风一手红烧羊肉的功夫，也算不上江湖绝活。

旧文之二

    我小时候就喜欢吃羊肉。但奇怪的是，很不喜欢母亲买生羊肉回家烧了吃。她每次在家里煮羊肉，我都觉得受不了。到处都是羊膻味，一个礼拜都不能退去。那时候没有洗洁精，去污去腥的能力实在有限。碗筷洗了之后，用开水烫一下，就更腥膻了。用这样的碗盛粥喝，我怎么也喝不下去。我比较喜欢在外面吃羊肉。我记得那时候凡跟父亲到苏州城里，总要喝羊汤。很嫩的白切羊肉，滚烫的汤，还有青绿的蒜叶，加上细盐、味精，还有辣酱，呼噜噜先把汤喝了，还可以加汤。

    最好的羊杂汤，我是在青海吃到的。我们去大通县听花儿，返程的时候，在公路边的一家店里，吃到了平生最好吃的羊杂汤。大碗，这样的大碗近乎脸盆，在我们这儿是见不到的。这么一大碗，都能吃光，可见有多好吃。吃得肚子撑得在车上都有点坐不住。这样的羊杂汤，喝下去之后，会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幸福的感觉会一直延伸到第二天似的。据说这是因为青海的羊品种好，而且是在高寒草地无污染的环境下生长的。汤也浓，是在大锅里加了羊骨几天几夜煮下来的高汤。好吃也就不奇怪了。

    通常羊肉都是白烧。1991年的时候到海南，据说他们那里的“东山羊”也是一绝。点上来一吃，嫩是很嫩，缺乏点腥膻味。羊肉没了腥膻味，也就不好吃了。所以新疆人做羊肉要加孜然。我认为加入孜然，是为了强调和夸张羊肉特有的腥膻味。是优点，就应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就像选美时候的才艺表演。

    羊肉红烧是很少的。我不知道除了吴江，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以红烧的方法烹饪羊肉。

    吴江做红烧羊肉最好的师傅，是六师傅。六其实不姓“六”，好像百家姓中是没有姓六的吧。姓“第五”的倒有。六师傅因为排行老六，所以大家都叫他阿六。在吴江，“阿六羊肉”的名头是非常大的。只要是喜欢吃羊肉的，恐怕没人不知道阿六羊肉。

    六师傅很淳朴。但淳朴的人不等于不会自夸。我经常听他讲，羊肉是好东西，吃了冬暖夏凉。冬暖还说得过去，因为羊肉性热。夏凉就不好理解了。我想他一定是只顾了吆喝，而并没有太多地推敲他的广告词。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羊肉确实烧得好吃。烧得那么红，浓油赤酱，却一点都没有酸味。羊肉本身的奇香，一点都没有被掩盖。关于香，他有许多恪守的规矩：一是有特殊的进货渠道，不好的羊肯定不进。至于什么才是好羊，他从来都不肯透露。二是坚持用木柴当燃料，而决不会用煤，或者煤气。三呢，他告诉我说，一般店家为了去腥，都会在羊肉锅里放几个萝卜。他不放萝卜。他说，一放萝卜，羊肉的香气就没有了。他独特的去腥方法是加红枣。一锅羊肉里，要加很多颗金丝小枣。既去腥，又不冲羊肉的香气。而且还增加甜香味，令汤汁也变得浓稠发亮。

    我在苏州市区的一些饭店吃饭，有时候也会吃到红烧羊肉。我就很惊诧，说，想不到这里也有红烧羊肉，我还以为只有吴江的阿六羊肉是红烧呢！饭店里的人就会告诉我说，我们的羊肉，就是从阿六那里进得来的。我就想，原来阿六的羊肉生意做得很大啊，不知道以后哪天在青海吃羊肉，店家会不会端上来一盘红烧羊肉，说，这是专门从江苏吴江空运来的，是那儿一位名为“阿六”的大师傅做出来的。呵呵，不至于有那么一天吧，因为，我认为在青海，羊肉还是不放酱油的好。